第二协奏曲

　　爱？
　　爱！
　　严玺拿起霍童留下的那张谱子，五线谱上音符跳跃旋转，简直是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倒是霍童谱曲的一贯风格。抬头空白处，左边画了一个大写的“A”，标志此曲通篇为A大调，居中写了同样飘逸的五个字：“爱之协奏曲”。
　　“爱”字底下，还画了两颗胖乎乎圆滚滚彼此蹭来蹭去的小爱心。
　　严玺会心一笑，这两颗爱心应该是霍童谱完后画上去的，跟霍童飘逸潇洒天马行空的字迹截然不同，他的画风一向如此可爱，宛如幼稚园大班生。
　　严玺扫了一眼，时间问题，这首协奏曲霍童还没有谱完，只先谱了一小段，他猜测这应当是第一或第三乐章的华彩片段，也即钢琴独奏片段。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作品更能表达创作者的感情了。
　　何况是霍童，何况他还那么喜欢音乐。

　　严玺又看了一眼那两颗抱在一起的爱心。这首曲子名为“爱”，他忽然很好奇霍童会怎么用音乐谱写爱。

　　于是他坐了下来，把谱子放回谱架，深吸一口气，按下琴键。
　　开头是一小段调皮的、跳跃的音符，它们跑跑闹闹，拽起严玺微抿的嘴角，让他不得不上扬一个小小的弧度。它们化作亮闪闪的星星在天上眨眼，又化作跳着踢踏舞的波光粼粼的水面，倏忽飞驰而上云端，又倏忽潜至水底，那里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藏宝箱，箱子上插着两面海盗旗帜，一面是他，一面是严尔玉，音符们溜进去了，冒出来一连串咕咕叫的泡泡。
　　严玺的思绪也随之被拽入一段段久远而烂漫的回忆：
　　他看见小时候的霍童，也看见小时候的自己。他入学的第一个月月末，他打完饭走在走廊上，旁的人都绕开他，仿佛他是什么会吸人魂魄的恶魔。走廊尽头，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堵住他的去路，横眉挑嘴，喊道：“严玺是吧？”
　　多么经典的校园霸凌场景，如果对面的不是严玺，那么被扣上罪名的本应是恃强凌弱的他们而不是严玺这个受害者。
　　接下来的情节，严玺再熟悉不过，关于他是如何还手如何反击，他已懒得再看了，打架又有什么好看的？他打了太多次架了。
　　他的目光转过身，却瞥见墙角边上一个小小的白影。

　　霍童。

　　原来他们相逢不是在那天值日而是在彼时。

　　霍童的手指用力地扣着墙角，十指都已发白了，他的一张小脸也有点白，他转头朝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那里是老师办公室，他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站在门口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打架！”
　　老师们正在吃饭，听闻都愣了愣，混乱中有人问，是谁和谁打架，又在哪里？
　　“就在走廊！有，有两个大个子，他们在打那个新来的同学！”
　　几名老师随即出动前往事发现场，却看见严玺把那两个大个子揍的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
　　事后，无论霍童怎么说，老师们也只相信眼见为实。严玺被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又被请了家长。他的家长没有来，那两个高年级男生的妈妈却都来了，他站在办公室，他的身后空无一人，于是他说出了那句让老师们大为震惊失望的话：
　　“不就是赔钱吗？我有钱。”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你不是坏人！”霍童喘着气，追在大步流星的严玺身后，“是他们先挑衅你！”

　　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校组织看电影，有个小女孩被分到和严玺一块坐，害怕得都哭了，霍童拉过她，把电影票给她：“我跟你换座位。”
　　小女孩怔了怔，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道：“谢谢你……但是，你，你不怕吗？”
　　霍童拍了拍胸膛道：“我不怕。”
　　“可，可是那个人凶巴巴、冷冰冰的。”
　　“我是男子汉嘛。”
　　待小女孩走后，霍童深吸一口气，怀着颇为紧张忐忑的心情，坐在严玺旁边，颤抖着伸出手道：“你好，严尔玉同学。”
　　严玺转头，那一秒影院灯光已熄，影片亮起，周围都昏昏暗暗，只有霍童的脸好似在泛着微光。

　　“你昨天好厉害啊！”
　　“拐卖”乌龙事件后，第二天课间，霍童舔着一根棒棒糖，几乎是有点崇拜地道，“你怎么那么会说谎啊？我妈妈都被你骗过了。”
　　严玺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了，道：“说谎怎么厉害了？”
　　霍童道：“我就不会说谎，妈妈说，每次我想要撒谎都会脸红，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撇着嘴，好像颇为郁闷，又道，“你能不能教教我啊？”
　　严玺看着他。
　　撒谎不是什么好习惯。
　　严玺从小到大的坏习惯却不少，撒谎只是其中之一。也许是因为他的那个家里，每个人都要戴上假面具，对他来说撒谎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严玺一板一眼道：“老师说过，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
　　“啊！”霍童更郁闷了。

　　暑假，霍童邀请严玺去他爷爷奶奶家。蝉鸣阵阵，流萤扑朔，山间的绿风吹来拂去，他们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小，一把大椅子，可以坐得下他们两个人，外加霍童怀里抱着一只热得一直在吐舌头的小黄狗。
　　霍童撸了一把狗毛，又拽拽严玺的衣裳，道：“严尔玉，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严玺顿了顿道：“……很重要吗？”
　　“过生日当然重要啦！”霍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又似乎不大好意思，“再说啦，你都送我游戏机了，我总要问问你……”
　　严玺似乎思考了下。
　　霍童心塞塞了，道：“你不想说吗？”
　　“……我在想到底是哪天。”严玺终于从一堆记忆垃圾里捡回来了他哪天生日，“嗯，是12月……”
　　霍童瞬间睁大了眼睛，兴高采烈道：“太好了你比我小啊！”
　　严玺道：“我比你早一年生。”
　　……哦，那就是比他大半岁。
　　霍童又心塞了，当大哥的美梦破灭了。
　　严玺却笑了起来，道：“叫哥哥。”
　　“不叫。”霍童一脸威武不屈视死如归。
　　“不叫我就挠你手心！”
　　霍童得意地举起小黄狗：“我抱着小阿黄呢，你挠不着。”
　　“那就挠脚心——！”
　　“啊哈不要啊！严尔玉你个坏蛋！”
　　严玺扑过去，霍童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拿小黄狗当挡箭牌，小黄狗汪汪两声，严玺扒开它的耳朵，捉到霍童亮晶晶怯生生的一对大眼睛，道：“年年，叫不叫？”
　　霍童分外憋屈，小小声：“……严玺哥哥。”

　　严玺十指飞跃黑白，仿佛穿过时光，越过山川大海，甩下一连串又快又强的琴声！

　　小阿黄变成大阿黄了。
　　小霍童也变成了霍童，小严玺变成了严玺。
　　他们上了初中，又上了同一个高中，那年东音附中前来招生，霍童犹豫了下，最终没有选择跟东音的老师们走，而是留在了M大附中，和严玺一块上高中。
　　严玺道：“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音乐，想继续拉小提琴吗？”
　　霍童道：“小提琴在哪里都可以拉，但是能听懂它的只有你啊。”
　　严玺一顿。
　　霍童瞧着严玺，微微有点脸红道：“严玺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霍童已经很久没有叫他“严玺哥哥”了。严玺温声道：“问吧。”
　　“你，嗯，你为什么……”霍童似乎有些难为情，“为什么你这段时间一直避着我啊？”
　　严玺怔愣道：“我有吗？”
　　“有，大大的有！”霍童一股脑埋怨起来，“每次我想跟你拥抱，你都要躲一下，还有拉手，还有……”
　　霍童絮絮叨叨，像一只话唠小猫，严玺心里却突然有如天崩地裂洪水滔天震耳欲聋。
　　末了，霍童又有点委屈巴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一刻，严玺忽然有点想逃。

　　“不。”
　　他没有逃，他说：
　　“年年，我喜欢你。”

　　霍童重新露出了笑容，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十四五岁的年纪，又都是男生，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又哪里懂“喜欢”和“喜欢”的区别？霍童只以为他们又能继续做好朋友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休止符。
　　严玺蓦地停了一瞬，不，不只是喜悦。
　　手指倒退，方才是从左到右，现在却是从右到左，横跨八度，好像他在影音室里，在给一部青春电影做剪辑，他用手指一点点把进度条倒了回去，然后按了暂停键。
　　这一幕，是霍童看着他的那个笑容。
　　他屏气凝神，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点点把那一帧放大——
　　羞涩。

　　霍童的眼睛很像猫咪，像一对大而明亮的玻璃珠子，五光十色，能折射出千百种光芒。

　　严玺终于捕捉到了那藏在喜悦底下的，一闪而过的一抹羞涩。它像一抹流星划过天际，太快也太绚烂了，以致于他们当时都没能察觉那抹星光，以致于他们都要等到几年之后的今天，在面对音乐的时候，才能全然坦白，裸露心声。
　　原来他们早就属于彼此。

　　严玺重重按下琴键，一个铿锵有力又迂回宛转的音符，回声一圈圈荡漾，好像是一束火，一阵电光，在黑暗中咆哮歌唱！

　　时间飞快滚动，来到命运的那个夏天，那个高二下学期的期末。
　　再过不久，霍童就要准备集训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霍童也将把精力全部放在小提琴上。这个周末，也许是他和严玺在放假之前最后一次全天相处。
　　于是他们心照不宣，都没有离校，都选择了留在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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