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程万里

　　江海平在合心谷理事那儿确定了名单后，带着其他三个人踏入了阴阵。

　　声白被留在了外面，在入口处找了一个位置躺着。圣阶以下的灵兽不允许进入合心谷，即便声白是一只灵智清醒的好豹子。花师尧摸了摸声白的头：“你要乖乖的，我很快就出来。”

　　这是一片空旷的山谷，风声呼啸着穿过耳边，显得十分萧条。

　　合心谷很大，两个阵的入口处都有随机传送的法阵，会将人送到不同的地方，因此眼前只能远远望见几个人影，并不显得拥挤。

　　一起进来的人不会分散，江海平看着身边的三个人道：“我们稍微散开一点，否则等会儿幻境可能会互相影响——也省的谁在幻境里失态，没有地方偷偷整理。”

　　那确实太尴尬了，若是自己在执念里爆哭，出来就面对朋友的脸，那该如何是好。这种涉及隐私的东西，还是得自己偷偷体会才对。花师尧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跑。

　　江海平道：“对了，因为是带你们来体验的，我就不入幻境了——等会儿我跑远点，绝对不偷看你们。”说着就快步闪身飘出去，远远的传来声音：“一定不偷看，信我！”

　　花师尧看了看元华，又看了看左今明：“我们也得签下互相不偷看条约才行——谁看谁小狗。”

　　左今明正色道：“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来合心谷的人都会互相尊重对方隐私的，不然第二天出门就会被带着头套的正义之士围殴，长老也会处罚——这是会被万人唾弃的可耻行为。”

　　不愧是合剑宗，规章制度就是完善。三人散开后，花师尧环顾一周，确保近距离都没什么人，才开始闭上眼睛。

　　想要触发阵法，人必须平心静气。花师尧闭着眼睛，抛去杂念，放空自己的大脑后只能听见心脏跳动的“砰砰”声，她感觉有些凉，好似皮肤被水膜包裹住了一般，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花师尧慢慢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清晰。

　　意料之中的场景，单调到令她感到无聊。仪器的“滴滴”声一声接着一声，苍白的被子下是一具干枯的身体，花师尧站在病床边，仔细地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人，她的头发全部脱落，脸颊凹陷，皮肤粗糙，丑陋无比，紧紧地闭着眼睛，像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木，与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花师尧第一次见到床上的人，毕竟谁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呢？不得不说，这与她想象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除了这节丑陋的枯木，房间里的其他物品都是如此的美好。床头放着五岁时妈妈带回来的小熊，因为被长年累月压着已经不复原本丰满的模样，扁扁的一片但依旧可爱无比；另一边是一只绿色的菜狗，是在某一次婚礼上抢到的玩偶，胖胖地窝在枯木的左侧。

　　床边的柜子上插满灿烂盛开的向日葵，中间还有一枝针织的向日葵，那是在一个母亲节她送给妈妈的花。

　　阳光穿透洁白的薄纱，撒在了被子上，空气中漂浮着碎金，窗外绿意盎然。

　　花师尧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最终目光还是落回了这截枯木上。她一直闭着眼，她只能闭着眼，但花师尧知道，有的时候，她也是清醒的。

　　清醒地感受着漫无边际的虚无与黑暗，清醒地听着家人的呼唤与叹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无力，然后再次失去意识。
　　清醒，昏迷，清醒，昏迷，最终在某一天，再也不会清醒。

　　最深的记忆，最无法开解的情绪，这就是花师尧的执念。她确实做好了面对这段时光的准备，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重新回到那片虚无，但没想到却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这场回忆。

　　门被轻轻推开了，妈妈带来了最新鲜的鲜花。

　　门被轻轻推开了，爸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出神。

　　门被轻轻推开了，妈妈坐到床边，讲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门被轻轻推开了，爸爸摸了摸枯木的手，问她可不可以醒来。

　　她看着妈妈翻出了她一直没找到的耳机放在了她的旁边，说都怪咪咪乱拨弄东西；她看着爸爸向她抱怨，说妈妈非要让他染头，不要留着白发；她看着父母满怀期望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期待着突然醒来的奇迹也能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她看着年复一年，逐渐苍老的身躯，逐渐黯淡的眼睛，令她被愧疚溢满，令她被痛苦折磨，令她被恐惧淹没。

　　清醒时，她在虚无里大喊大叫，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她怒吼，她痛哭，她疯狂，可她睁不开眼睛。

　　可我睁不开眼睛。

　　我很想......睁开眼睛。

　　很想回应你们。

　　天亮了又暗，门开了又关，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但依然井井有条。花师尧站在床边，看着人来人往，日升日落，明明没有躺在床上，却依然没有力气动弹。

　　无力。

　　弱小。

　　累赘。

　　不应该是这样的。

　　花师尧曾无数次的想过，我成绩还不错，应该好好读完书，找个工作，也许工资不会很高，也许永远无法跨越阶层，大富大贵，但也可以晚上和父母一起去公园里散步，一起去新开的馆子尝尝鲜。

　　我长大了，不应该再让父母辛苦了。我应该在节日突然给父母送去一束花，这束花是我货比三家后性价比最高的；我应该在新开的店里买点奇奇怪怪的糕点，回家和父母一起点评；我应该会在看视频时突然想大显身手，做一道好菜等着父母夸奖。
　　可是我睁不开眼睛。

　　不要再来了。

　　你们为什么还来？

　　不要再来了！

　　花师尧甚至开始恨了，为什么还来，为什么还在给我带东西，为什么还在呼唤我，为什么......还不丢下我......

　　那些曾经充盈内心的，都变成了沉重的巨石，一个一个垒起来，压得花师尧喘不过气。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我受不了了……

　　太黑了…太痛了…

　　面对那无法回应的爱，花师尧在黑暗中卑劣地开始怨恨。这怨恨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甚至到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她都是恨的。

　　情况急转直下，花师尧冷眼看着仪器发出尖锐的警告，红光闪烁中，是父母不再年轻的面庞，惊叫与哭喊逐渐远去，那截枯木终于消散了。

　　花师尧静静地看着父母苍老的脸，内心翻涌着酸与泪。

　　这是真实的吗？这是他们那时的样子吗？

　　灰褐色的光在花师尧眼前流转，没等她反应，就猛地冲进了她的身体，花师尧感到头部一阵剧痛，她不得不捂着头，痛苦地蹲下了身子，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许力气。

　　花师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间温馨又痛苦的房间已然消散，巨大的枫树沙沙作响，耳边还传来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这里是——灵池。

　　花师尧站在灵池的一侧，对面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瘦小的孩童泡在池中。

　　师父。花师尧在心里叫了一声。

　　那孩童脸上还有泪痕，抽抽噎噎地团在花鹤眠的怀里。稍微平静了下来后，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到：“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花鹤眠又掏出几株灵草随手扔进池中，灵力涌动，微光逐渐融入到小花师尧的身体中。他一边探查进花师尧的魂魄，一边回应道：“你不会死。”

　　小花师尧艰难地翻过一个身，脸靠在花鹤眠的胸膛上，她听着花鹤眠的心跳声，阴郁地说到：“我是不是以后都这样病着了？与其一辈子泡在这池子里，还不如现在就死掉。”

　　花鹤眠垂下眼，捏着小花师尧没有肉的脸左右晃了晃：“小小年纪，想的挺多。不久之前还是傻子，现在怎么能想这么多东西了？”

　　小花师尧阴着脸不说话，花鹤眠放下捏着脸的手：“放心吧，我说你能好，你就能好。”

　　小花师尧向上翻着眼睛看他，双眼在瘦小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我真的能好吗？”

　　花鹤眠懒得说第二遍，沉默着获得了花师尧恨恨的目光。

　　花鹤眠会时不时地出去，看着花鹤眠离开，小花师尧就和小雪豹声白团在一起，灵剑沉在灵池底，贺渊很少会出来。小花师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踩剑两脚。

　　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绿，花师尧站在灵池对面，看着小花师尧的身体一天天的好转。小孩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偶尔和声白都会打闹起来。就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花识禹来到了枫崖山。

　　青涩的身体却挂着老成的神色，花识禹站在花鹤眠身边，向花师尧说道：“我是师父的大弟子花识禹，从今往后我也会住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短短一周的时间，小花师尧就从警惕排斥到每日盼望着花识禹来找她。花识禹会为她读书，有各地的风土人情，有修士的名家著作，这些东西对花师尧来说十分新奇，她很快就被花识禹的温柔和耐心给捕获了。

　　终于有一天，她能偶尔离开灵池了。她对花鹤眠说：“等我好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终于有一天，她能经常离开灵池了。她对花识禹说：“等我身体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回报你的。”

　　枫崖山的人越来越多，夏明玄来了，他喜欢养可爱的小灵兽；何阅来了，他总是板着脸；宋承戈来了，她会偷偷给自己话本子；周燎庭来了，年龄相仿的他们很快就玩成了一片。

　　花鹤眠来来去去，每次都带回来很多灵植，在某一天，她开始叫他师父；花识禹出了一次很久的远门，在某一天，她风尘仆仆地回来，把一本书轻轻放在了坐在山门口抱着声白的花师尧的头上。时光流转，记忆如同一幕幕舞台剧，花师尧站在一旁，重新活了一次。

　　幻境渐渐散去，汇成了另一个长大后的花师尧。长大后的花师尧与自己面对面站着，她逐渐消散成灰褐色的光点，慢慢靠近了自己。在这短短的距离中，灰褐色逐渐褪去，白光散发着温暖的温度，细看却是五彩斑斓。

　　光点融进了花师尧的胸膛，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穿过山谷的风拂过花师尧的脸庞，幻境，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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