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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
夜色沉沉,瑞锦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热浪裹挟着烟灰翻卷而上,在风中散作点点猩红。
秦允泽站在屋脊上,静静地凝望着几步开外的梁颂瑄。她的衣袂被热风吹得翻飞,脸上的黑巾早已歪斜。眉眼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却又显得那么陌生。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丈余,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深壑。
“你为何在此?”秦允泽再次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了几分。他向前迈了一步,瞧见梁颂瑄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青衫人停住了脚步,只是目光仍如铁钳般牢牢锁住她。梁颂瑄抿了抿唇,知道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这人绝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
她望着秦允泽那双灼灼的眼,心头翻涌着无数念头。
她该说什么?说自己是来查探突厥人的动向?说安拂延死得蹊跷,她不得不亲自来查?还是说自己在搜集能扳倒孙昌荣的证据?
不,这些都不能说。她早已决定与他划清界限,又何必再解释什么?
梁颂瑄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是一片冷寂。
“秦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自然是来替你们收拾烂摊子的。”
话一出口,梁颂瑄就后悔了。这语气太刻薄,简直像在故意激怒他。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怕自己稍一软弱,就会忍不住把所有的惶恐、无助都说给他听。
秦允泽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梁颂瑄嗤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讥诮:“秦将军,我早就同你说过瑞锦坊与军械案有关,可你们查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果真是动作迟缓,人也不机灵。我若再不来,突厥人都要逃光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字字都在诛秦允泽的心。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瑞锦坊,我派人查过。”秦允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他们做事干净,没留下把柄。”
梁颂瑄冷笑一声,抱着胳膊朝秦允泽走了几步,最终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檐角风动,秦允泽隐隐嗅到梁颂瑄身上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安拂延死得倒是干净。”她讥讽道,“就在你们眼皮底下。雍州守备军,可真让人大开眼界。”
秦允泽垂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反驳。周遭愈发死寂,连空气都似凝住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他们仅仅隔着三步之遥,却比十丈鸿沟更教人窒息。
“梁颂瑄,”秦允泽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
梁颂瑄一时语塞。远处武侯的呼喝声、百姓的惊叫、梁木坍塌的闷响,此刻全成了模糊的背景。秦允泽站在她对面,青衫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眉目间凝着沉沉夜色。
突然之间她也觉得累极了,可嘴上却一分也不肯让:“那秦将军想听什么?听我求你,还是听我认错?”
夜风骤紧,火舌卷起的灰烬扑在秦允泽脸上,他却连拂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日在茶肆她也是如此。明明近在咫尺,却偏要用讥诮与防备划出沟壑。可秦允泽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用狠话把自己包裹起来,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罢了。秦允泽抬手揉了揉眉心,心想:解释也好,争执也罢,横竖都暖不热这颗铁了心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心。不如……保持距离。
他睁开眼,看向梁颂瑄。
“梁颂瑄。”他低低地唤她,声音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你既已查到这地步,想必对安拂延的死因已十分清楚了。”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望进她眼底:“说吧,你想要秦某用什么作为交换?”
夜风吹得梁颂瑄鬓边碎发轻晃。火光明灭,反倒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冷。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秦将军倒是爽快。我要……”
她话还未说完,便突然神色一凛,喝道:“小心!”话音未落,她已纵身扑向秦允泽。
秦允泽尚未回神,便觉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紧接着是梁颂瑄骤然贴近的温热。这般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映着的自己。
“铮”的一声锐响过后,四周忽然静下来了,静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梁颂瑄整个人几乎撞进他怀里,突如其来的力度几乎要将秦允泽推下屋脊。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腰,摸到她绷紧的脊线。
她怎么这么瘦……
这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秦允泽脑海。他看见她苍白的脸,想起授印宴时她脸颊还带着莹润的弧度。可此刻掌心的纤腰单薄得令人心惊,仿佛稍用力就会折断。
夜风吹散了她鬓边一缕青丝,拂过他的下颌,也扰乱了他的心绪。梁颂瑄突然抬头,鼻尖险些擦过他的下颌。那双总是含着讥诮的眸子此刻因疼痛蒙着一层水雾,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一股腥味弥漫开来,像是……血。秦允泽心头猛地一沉,望见梁颂瑄的左臂已经开始渗血。他揽在她腰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却立即被她抵着胸膛推开。
“对、对不起,你的伤……”他声音发紧,喉间似被什么哽住。
梁颂瑄挣开他的手,踉跄着退后半步稳住身形。只是她的一缕头发勾住了他襟前玉扣,那缕青丝在风里飘飘荡荡,像缠住了什么说不清的心思。
她抬手按住左臂,指缝间渗出点点暗红。这人即便是受伤了,语气仍带着刺:“秦将军发什么愣?这可是敌人的地盘!”
可话音未落,她身子突然晃了晃。
秦允泽一把扣住她手腕。那腕骨纤细,在他掌中微微发抖。他忽然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命倒是挺硬。”一句带着胡人口音的汉语陡然响起,带着几分烟火灼过的沙哑。梁颂瑄猛地转头,瞧见屋脊那头黑压压立了数人。
为首之人是名女子,她右颊有一道血痕,眼中却闪着狼一般的凶光。她身后跟着四个与她一样形容狼狈的灰衣人,但手里的弯刀却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梁颂瑄一眼认出那女子是贾拉尔,心中暗叫不好。
“找了个帮手?”贾拉尔咬着生硬的汉语,目光在秦允泽脸上打了个转,“哼,不过是多个人送死罢了。”
秦允泽见他与梁颂瑄已被围困,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在此作乱可知王法?”
贾拉尔像是没听懂,又像是不屑理会,只冲身后挥了挥手。灰衣人们立刻将屋脊两头的去路堵死。
梁颂瑄低声对秦允泽道:“是突厥探子。”
秦允泽眸光一沉,握剑的手更紧了些。他瞥了眼梁颂瑄发白的脸色,当下往前半步将她护在身后:“束手就擒,或可从轻发落。”
贾拉尔闻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束手就擒?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她说着猛地抬手,弯刀出鞘带起一阵风,“不留活口!”
灰衣人应声扑上,刀风直逼面门。秦允泽长剑一横,挡开当头劈来的一刀,剑刃相撞的刺响划破黑夜。梁颂瑄虽臂伤难忍,却也知此刻不是退缩的时候,咬牙迎上侧面一人。
贾拉尔站在圈外冷眼瞧着缠斗的几人,目光像是在看将死的猎物。
刀光如雪,映着漫天火光。秦允泽剑走偏锋,青衫翻飞间已挑开迎面劈来的弯刀。他顺势斜刺,逼得那灰衣人踉跄后退。“嗤”的一声,秦允泽反手又是一剑,剑锋擦过那人咽喉。
那灰衣人身体重重倒在瓦片上,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几片碎瓦簌簌落了下来。
梁颂瑄左臂垂着,单凭右手短刃周旋。她步法灵巧,总在刀锋及身前倏然闪避。一个灰衣人收势不及,竟被她引着劈向同伴。两人相撞的刹那她反手一划,刃尖精准划过二人手腕。
两把弯刀当啷落地,梁颂瑄顺势将他二人踹下屋檐。
现在只剩两人了。贾拉尔站在檐角,冷眼瞧着他们。她手中的弯刀在微微颤动,似在寻找出手的时机。她身旁仅剩的那名灰衣人弓着背,眼神凶狠却透着几分惧意。
梁颂瑄喘着粗气,左臂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她的手滴在青瓦上,洇开一片暗红。
在梁颂瑄调整呼吸的时候,贾拉尔不动声色地朝那灰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借着夜色悄悄绕向梁颂瑄身侧。
梁颂瑄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强撑着握紧短刃。忽然,她背后一暖,是秦允泽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她背靠着他,能清晰感受到他紧绷的肩背和沉稳的呼吸。
梁颂瑄微微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小心。“他低声道。
那灰衣人骤然暴起!弯刀破空而来!
秦允泽手腕一翻,长剑如游龙般斜刺而出。“铮“的一声,灰衣人被震得踉跄后退。
“倒是有趣。”贾拉尔冷笑一声。她缓缓抬起弯刀,刀尖直指二人:“那就一起死吧。”
“那女子身手不凡,得想个办法脱身。”梁颂瑄低声道,气息已有些不稳,“不然我们会被耗死的。”
“你待如何?”
梁颂瑄不答,只突然提高声量道:“秦将军,你埋伏的人马可准备好了?”
贾拉尔闻言身形一滞。就这瞬息之间,秦允泽剑势陡然一变,逼得那灰衣人直直后退。
“撤!”贾拉尔当机立断喊道。她本就疑心二人留有后手,此刻见二人突然气势大涨,又听得远处人声嘈杂,当即决定撤退。
武侯的火把已逼近巷口。贾拉尔狠狠瞪了二人一眼,拽着那名残部纵身跃入黑暗。
秦允泽收剑入鞘,转头见梁颂瑄正按着伤处喘息,额上冷汗涔涔。他伸手欲扶,却被她侧身避开。
“不必。”她声音冷硬,“今夜我救了你一命,往后咱们两不相欠。你我……就此别过吧。”
秦允泽的手僵在半空。他动了动唇,声音干涩:“至少……”
他话还未说完,梁颂瑄便已纵身跃下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烟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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