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运河的浊流，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重和冰冷。小舟如同一片无根的落叶，在这墨色的水面上无声滑行。船头那盏孤零零的防风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丈许翻滚的浊浪，更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顾凛之靠在冰冷的船舷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锈蚀的锯齿，肋下那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剧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麻木。“鸩羽红”的毒性，正以不可逆转的方式，侵蚀着他最后的生机。视野边缘是大片挥之不去的黑翳，耳中嗡嗡作响，唯有那老艄公沙哑苍凉的渔谣断句，如同鬼魅的低语，反复回荡在识海深处。

　　“…龙王庙前风波恶，空箱一掷鬼神惊…”

　　龙王庙…空箱…

　　他颤抖着、近乎僵硬的手指，死死攥着怀中那本被河水浸得发胀发皱的葛平账本，以及那几块冰冷坚硬、带着云泽会水纹印记的金属碎片。这两样东西，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也烫在他的心头。

　　这绝非巧合。老艄公的身份，这艘突然出现的孤舟，这恰到好处的“救命”，以及这指向明确的渔谣…这一切，都透着一股精心算计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他仿佛从一个绝境，又踏入了另一个更深的、迷雾重重的局中。

　　罗蛮子瘫坐在对面，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但伤势依旧严重，独臂无力地垂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河面，以及船尾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老艄公。沈墨躺在两人之间，面色如同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的箭伤处，老艄公撒上的草药粉末已被血水浸透，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和腐败气息。

　　时间在冰冷的沉默和河流的呜咽中流逝。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鱼肚般的灰白。

　　就在这黎明与黑夜交替、光线最为暧昧朦胧的时刻——

　　前方河道转弯处，一座黑黢黢的庞大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逐渐显露出轮廓。

　　那是一座废弃的庙宇。飞檐斗拱大多坍塌，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庙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用石板铺就的荒废码头，码头上歪歪斜斜地立着几根拴船的石桩，上面缠着早已腐烂的缆绳。庙门洞开，里面黑沉沉一片，仿佛巨兽张开的口。庙宇背靠着一段陡峭的河岸山崖，更显荒凉阴森。

　　龙王庙。到了。

　　老艄公摇橹的动作慢了下来。小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荒废的码头。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摆渡工具。

　　顾凛之强撑着坐直身体，深寒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庙宇。他能感觉到，那黑暗的庙门后，那坍塌的殿宇阴影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艘不速之客。

　　罗蛮子也挣扎着站起，仅存的左手握紧了分水刺，肌肉绷紧。

　　小船轻轻撞在码头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到了。”老艄公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下船。”

　　顾凛之深深看了一眼那佝偻的背影，没有立刻动弹。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压下沉重的眩晕感，目光转向罗蛮子，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沈墨。

　　“罗帮主，”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带沈郎中，在此等候。若…若我一炷香后未出，立刻开船离开，不必回头。”

　　“顾相！”罗蛮子急道，“我老罗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命令！”顾凛之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你的命，还有沈郎中的命，现在比我的有用！活着，把幽州匠造的事情捅出去！明白吗？！”

　　罗蛮子看着顾凛之那双在黎明微光中依旧深寒、却已然带上死气的眼睛，牙关紧咬，脸上刀疤扭曲，最终重重一点头，哑声道：“…明白！顾相…保重！”

　　顾凛之不再多言。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扶住船舷才稳住身形。他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沈墨，将那本葛平的账本郑重地塞入罗蛮子手中，低声道：“拿好。若我回不来…把它…和你知道的…一起公之于众！”

　　说完，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出小船，踩上了冰冷湿滑的码头石阶。

　　就在他双脚落地的瞬间，船尾的老艄公，毫无征兆地，将一件东西抛了过来。

　　顾凛之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沉重冰冷，是一个尺半见方、式样古朴的樟木箱！箱子表面布满经年的磨损痕迹和几道深刻的刀痕，箱角处，一个清晰的数字烙印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下赫然可见——

　　“叁”！

　　第三口樟木箱？！的副本？！

　　顾凛之的心脏猛地一沉！这箱子…这老艄公竟然真的有！而且就在此时此地，交给了他！

　　细纲中“饵动江湖：顾凛之抛‘叁号箱’副本引蛇出洞”的计划，竟以这种方式，以一种完全超出他掌控的方式，展开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老艄公。

　　老艄公却已然转过身，背对着他，拿起竹篙，轻轻一点码头，小船便无声地向后滑入河道中央的黑暗里，很快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自始至终，他未再发一言，仿佛完成了一项早已注定的使命。

　　顾凛之孤身一人，站在荒废的码头上，手中捧着那口冰冷沉重、仿佛蕴含着无尽血雨腥风的樟木箱，望着那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孤舟，一股巨大的、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或恐惧。肋下的冰冷麻木正在加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目光再次投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庙门。

　　饵已在手。蛇，该出洞了。

　　他抱着樟木箱，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龙王庙。

　　庙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弥漫着浓烈的尘土、霉烂和某种动物粪便的骚臭气息。残破的神像歪倒在角落，蛛网遍布，供桌倾覆。唯有中央一方巨大的、早已干涸的石头香炉，还残留着些许昔日的轮廓。

　　顾凛之在香炉前停下脚步。他环视四周，破败的殿宇阴影重重，寂静无声，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寂静之下涌动的、无数道贪婪、警惕、凶戾的视线！

　　他不再迟疑。用尽力气，将手中那口沉重的樟木箱，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那巨大的石头香炉砸去！

　　“砰——！！！”

　　一声巨大的、在空旷破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撞击声轰然炸响！

　　木箱与石头香炉猛烈碰撞，箱盖瞬间崩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或机密文件，而是——满满一箱毫无价值的、灰白色的普通鹅卵石！

　　空箱！果然是空箱！

　　然而，这声巨响和箱盖崩开的景象，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潜藏在黑暗中的疯狂！

　　“箱子开了！”
　　“抢啊！”
　　“妈的！别让那小子跑了！”

　　无数声嘶吼、怪叫、怒骂，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炸响！破庙的各个角落、残破的窗棂后、甚至头顶摇摇欲坠的梁柱上，瞬间扑出数十道黑影！

　　这些人装束各异，有的凶悍狰狞，显然是江湖亡命之徒；有的眼神空洞，动作却异常迅捷统一，像是被操控的死士；更有甚者，穿着打扮如同普通的贩夫走卒，眼中却闪烁着贪婪与狠辣的光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此刻却被同一口空箱吸引，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扑向香炉前的顾凛之，以及那口崩开的空箱！

　　场面瞬间陷入极度混乱！为了争夺那口空箱（尽管里面只是石头），不同势力的人瞬间互相厮杀起来！刀光剑影，怒吼惨嚎，在这破败的庙宇中疯狂上演！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的尘土和碎砖！

　　顾凛之在箱子脱手的瞬间，便已猛地向侧面香炉后的阴影处扑倒！数把劈向他原本站立位置的刀剑顿时落空，狠狠砍在石头香炉上，迸溅出火星！

　　他蜷缩在香炉后，剧烈地喘息着，感受着体内毒素因这剧烈动作而更加疯狂的反噬。他冷眼看着眼前这幕为了空箱而自相残杀的荒谬惨剧，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和疲惫。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性。一口虚无的箱子，便能引出最深的贪婪和丑恶。

　　然而，他的目标，并非这些被贪婪驱使的蠢货和傀儡。

　　他在等。等那条真正的大鱼，或者说…布下这钓局的人，自己忍不住浮出水面。

　　混乱的厮杀持续着，不断有人倒下，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那口空箱在无数只手中争抢、传递，最终被一个凶悍的巨汉夺得，他狂笑着将箱子抱在怀里，试图冲出庙门，却被更多红了眼的人围住，乱刀砍翻在地！箱子再次易主…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

　　“嗡——！”

　　一种极其诡异、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破庙上空响起！

　　这声音不同于之前那种尖锐的蜂鸣哨，它更加古老、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威严和…召唤！

　　蜂鸣响起的瞬间，庙中所有那些眼神空洞、动作僵硬的死士，如同同时接到了最高指令，厮杀的动作猛地一滞！他们瞬间放弃了所有正在攻击的目标，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地转向庙堂最深处、那尊坍塌了一半的龙王神像方向！

　　紧接着，那些正在疯狂厮杀抢夺的江湖亡命徒中，也有近三分之一的人，眼神骤然变得呆滞空洞，脸上贪婪疯狂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同样停下了动作，转向神像方向！

　　剩下的江湖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

　　顾凛之的心脏猛地一跳！来了！真正的控制者，要出现了！

　　只见那尊半边脸塌陷、布满蛛网的龙王神像后方，阴影一阵蠕动，一个穿着宽大黑袍、脸上带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

　　他手中，托着一个形状古怪、非金非木、刻满诡异符文的深色器物，那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嗡鸣声，正是从这器物中发出！

　　面具人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眼孔后也算目光的话）缓缓扫过庙中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的死士和被控的江湖客，最后，落在了香炉后、蜷缩在阴影中的顾凛之身上。

　　“顾凛之…”面具后的声音经过某种处理，嘶哑、扭曲、不带任何人类情感，“…交出真正的‘钥匙’…饶你不死…”

　　钥匙？顾凛之心头一震！他们果然不是为了箱子里的东西，而是为了开启真正秘密的“钥匙”！是那枚能打开赵文弼密室铜盒和硬木密函盒的金属柳叶？还是…另有所指？

　　“否则…”面具人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手中赫然拿着一个同样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蜂鸣哨！“…让你尝尝…‘万蚁噬心’的滋味…”

　　就在面具人即将吹响那枚明显更具威胁性的蜂鸣哨的刹那——

　　异变再生！

　　“咻——！”

　　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黑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从庙宇一侧残破的窗棂外暴射而入！目标，并非面具人，而是——他手中那个正在发出低沉嗡鸣的诡异器物！

　　时机、角度、速度，都精准狠辣到了极致！

　　面具人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想要闪避已然不及！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那件诡异的器物被那黑影精准击中，瞬间爆裂开来，化为无数碎片！那低沉的、控制死士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时！

　　“咻！咻！咻！”

　　又是三道黑影，如同索命的无常，从不同的方向射入！目标直指那些刚刚脱离控制、眼神还处于茫然状态的死士和江湖客的咽喉！

　　“噗！噗！噗！”

　　三名距离顾凛之最近的、刚刚恢复一丝神志的死士，喉间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哼都未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狙杀，瞬间打破了庙内的平衡！

　　面具人又惊又怒，猛地看向暗器射来的方向！

　　而那些刚刚脱离控制的江湖亡命徒，则被这恐怖的狙杀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再也顾不得什么箱子，如同无头苍蝇般向着庙门方向亡命奔逃！瞬间冲垮了本就混乱的阵型！

　　顾凛之在黑影击碎那控制器的瞬间，眼中寒芒爆射！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身份不明的“第三方”，再次出手了！而且这一次，目标明确——打破控制，制造混乱，狙杀威胁！

　　他强忍着剧毒和虚弱，猛地从香炉后跃出，并非冲向庙门，而是如同扑食的猎豹，悍然冲向那名因控制器被毁而瞬间失神、暴露在外的面具人！

　　擒贼先擒王！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手中已多了一截不知何时捡起的、尖锐的断裂椽子，直刺面具人咽喉！

　　面具人反应极快，虽然控制器被毁让他心神剧震，但面对顾凛之这搏命一击，他依旧及时侧身闪避，同时反手一掌，带着凌厉的劲风，拍向顾凛之的肋下伤口！歹毒无比！

　　顾凛之根本不闪不避！竟是要以伤换命！

　　“噗！”

　　椽子尖端擦着面具人的脖颈划过，带出一道血痕！而面具人那蕴含阴寒内力的一掌，也结结实实地印在了顾凛之的肋下！

　　“呃！”顾凛之如遭重击，一大口黑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倾覆的供桌残骸上，眼前一黑，几乎瞬间昏死过去！

　　但那面具人也不好受！顾凛之椽子划过的那道伤口处，鲜血汩汩涌出，更可怕的是，他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被这剧烈的动作和顾凛之喷出的鲜血冲击，“咔嚓”一声，竟然从中裂开，掉落了半截！

　　面具下，露出半张苍白、阴鸷、带着一道深刻疤痕的脸！以及一双充满了惊怒、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而且只是半张脸，但顾凛之却在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刹那，死死地记住了那双眼睛和那道疤痕！

　　是他？！竟然是他？！

　　巨大的震惊甚至压过了剧痛！然而，不等他细想，无边的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庙内的混乱仍在继续。失去了控制器的面具人（或许现在该称他为半面人）捂着流血的脖颈，惊怒交加地看着倒地昏迷的顾凛之，又忌惮地扫视着窗外可能存在的狙击手，最终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嘶吼，猛地转身，如同大鸟般投入神像后的阴影中，迅速消失不见。

　　那些残存的、未被狙杀的死士，也随着他的消失，如同潮水般退去。

　　破庙内，转眼间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凝固的鲜血、那口倾覆的空箱、散落的鹅卵石，以及倒在废墟中、生死不知的顾凛之。

　　黎明的微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破庙残破的窗棂，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照亮了这血腥而荒谬的战场。

　　片刻之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庙门口。

　　他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具造型精巧的弩箭，箭槽已空。

　　他缓缓走到昏迷的顾凛之身边，低头审视了片刻。然后，他蹲下身，极其熟练地检查了一下顾凛之的伤势和脉搏，眉头微微蹙起。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少量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地滴入顾凛之微微张开的嘴唇中。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那半截掉落在地的、惨白的面具上。他走过去，用脚尖将面具翻过来。

　　面具内侧，靠近破裂的边缘处，隐约可见一个极其细微的、用特殊染料绘制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标记——那是一只抽象化的、振翅欲飞的鸟形图案！

　　蒙面人的瞳孔，在看到这个标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之中，只留下这座弥漫着死亡与谜团气息的破败庙宇。

　　远处河面上，那艘小船依旧静静地漂泊在渐起的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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