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录

作者:挽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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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咎


      楼府东院,偏阁。

      四周帘帷垂落,隔开了外面高悬的日光,笼着在室内浮荡的缭绕雾气。

      水声哗然中,温泉池旁散落了一地混乱的衣物、药瓶与绷带,池水溅出,在周遭地面晕开一片湿漉。

      忽然,哗啦水音里,泄出一声轻颤的气音——

      “阿远……轻些……”

      慕笙清半身浸在水中,素白的里衣湿透紧贴肌肤,勾勒出肩窝浅浅的弧度,后背抵在汤池光滑的池壁上。他的手攀着楼远的脖颈,泛了红的指尖掐入对方绷紧的肌肉里,摇晃间划下几道指痕印子。

      清瘦的腰身被楼远牢牢握在掌心,没在水里,暖意漫过肌理,他几乎是挂在楼远胯骨上,腿软得站不住。

      水太滑了,浸得人也化了。

      那被热气蒸得发润的嗓音,落在楼远的耳中,激得他手臂顿时收紧,他额头抵着对方锁骨,呼吸又重又烫,想要将人揉进骨血,桃花眼中的戾气,顺着情动的浪潮稍稍泄了些,便不自觉失了分寸。

      “阿清……”

      他的唇黏在慕笙清的颈侧,反复流连,汲取着对方的热度,好似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怀中人是真实的、温暖的、不会消失的。

      “嗯。”

      慕笙清轻声应着,手心一遍遍抚过对方汗湿的脊背,指尖擦过突起的肩胛骨,似在安抚受伤后蜷缩警惕的兽。

      “阿清。”

      “嗯。”

      “阿清。”

      “我在。”

      慕笙清气息乱了,陷在情潮里,连怎么回到府里,都快忘了。

      几个时辰前,他还跪在浸满血水的宫砖上拥着楼远,他感受到楼远的恐慌,那颤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和怕。

      他知道,墨泫、凌夙凌宵,跟着楼远出生入死的人,早已不是下属,是他过命的兄弟,失去谁,对楼远而言,无异于往心口上捅刀子。

      萧沚让他们回偏殿修整,他那时想的就只有——带楼远回去,带他回家。

      于是,他几近半托着将人从地上拉起,在看见那双空洞又麻木的桃花眼,他努力稳住声音,用最稳的语调哄劝,“阿远,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家,好不好?”

      少顷,楼远死寂的眸子里才有了波动,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

      马车如何驶离宫门,长街有多么热闹,慕笙清都无暇关注。他的全部心神,都拴在了身侧人上。

      一路上,慕笙清尝试找些琐碎的话头跟楼远搭话,对方不言不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被魇住了,只死死攥着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半点不敢移开,就像当初在渝州时,每一夜,楼远都抱他抱得死紧,白日里眼神更是寸步不离,生怕一错眼,他就不见了。

      而墨泫的逝世,让楼远心中那点仅存关于“失去”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他的心神无处依怙,摇摇欲坠,就剩一点攥住慕笙清的执念,还算真切。

      直到踏入东院,这间慕笙清月余再未住过的屋子。门扉在身后合拢,楼远像是得到了踏实,强撑的平静开始崩溃,急迫地吻上来,犹似通过这样紧密的接触,确认慕笙清的存在。

      慕笙清没有推拒,反而主动迎上去,在唇舌交缠间哄着,“到了,阿远,我们回家了。”

      他记挂着楼远跟江覃岳交手留下的伤势,又淋了一夜的雨,怕他经过巨大惊惧后,身子要垮,便半推半引,携着人进了偏阁的温泉里。

      慕笙清一边敷衍楼远的亲吻,一边使劲浑身解数,寻得短暂的空隙,拿出伤药与绷带,想帮他处理伤口。

      楼远就紧抓他的手,神情卑微,失神喃喃,“不……别走……血……好多血……求你了,别走,别丢下我。”

      慕笙清的心被狠狠刺了下,酸而疼。他不清楚楼远在梦魇里看到了什么,只好试图唤他,“阿远!醒醒!我在这儿,我不走。”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楼远仍旧低喃,但扣着他的手好歹松了点。

      慕笙清趁机处理好伤口,又去解他浸血的外袍,看他里面有无伤势,等清理完全部,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已浸在水池里了,他全身上下仅剩一件欲落不落的里衣。

      至于楼远,人依然不清醒,衣裳脱的尤其利落,站在氤氲水汽里,捏着慕笙清的下颌,再度俯身亲吻。

      慕笙清的唇在他的蹂躏下,异常红肿,想说话都被楼远攻城略地般的吻吞没,面容潮红,泪湿睫羽,凝着眸望人,视线都是糊的,在仰承的姿态里显出几分脆弱的可怜。

      糜烂,清艳。

      换气的间隙,慕笙清勉力仰开了头,手肘抵着人胸膛,拉开些许距离,才稍微从迷乱的情欲里醒了神。

      “阿远……等等……”

      他唇色艳极,嫣红水亮,但发麻没了知觉,袒露的颈侧、肩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痕,白净的肌体蒸出薄汗,透着淡粉,仿若初升的朝霞。

      凤眸湿漉漉地垂着,噙着泪,蒙着雾,花枝涿水,兰露泣兮,漂亮极了。

      慕笙清怔怔望着眼前人,头回清明地跟他欢爱,得以完整看清对方是何模样。

      楼远的胸膛精壮宽阔,肌肉线条如刀削斧凿,随着吐息蓬勃伏起。汗水蜿蜒而下,淌过凸起的喉结,滑入锁骨的凹陷,再顺着沟壑分明的腹肌,没入更深处。

      他颈间空荡荡的,上回戴着的那枚铜钱不见踪影。目光下移,慕笙清轻吸了一口气,在楼远紧实的腰腹侧方,一道狰狞的旧疤赫然显现,颜色浅淡,但能想象曾经皮开肉绽的凶险。

      鬼使神差地,慕笙清微颤着抬起手指,指尖朝那道疤探去。

      就在将触未触的刹那,楼远似有所感,腰腹猛地向后一缩,掌心迅速盖住了伤处,好像他觉得丑陋,不想让慕笙清瞧见。

      慕笙清手指悬在半空,停了。

      他抬起眼,看向楼远的脸。

      楼远垂着桃花眸,瞳孔仍是失焦,可那深处还朦胧映着他的影子,满满当当,全是他。

      慕笙清的心脏紧缩抽痛,他没收回手,坚定的覆上楼远捂住疤痕的手。

      手心贴着手背,共同覆盖掌下粗砺的伤疤。

      “别躲。”他声音沙哑,融着心疼焦灼,“告诉我,这伤怎么来的?”

      楼远喉结滚了滚,沉默对峙,半晌,双眸泛开波澜,他含糊地说,“……战场上……救松然……”

      慕笙清明了,是羯人进攻云城的那回。原来,他在山上危在旦夕时,他在前线,亦是生死一瞬。

      酸楚倏地涌上来,慕笙清眸中长睫一颤,那断了线的泪珠,从薄红的眼眶滚落,砸进了男人的眼底。

      楼远眸中挣扎更甚,翻涌的猩红近乎要烧尽最后一丝理智,他重新搂紧了人,重重扣住对方盈盈一握的腰,吻落下的同时,手掌擒过慕笙清的后颈,将他更近地按向自己。

      慕笙清闷哼一声,咬牙忍下突如其来的冲撞,支离破碎的呜咽自喉间溢出,尾音溺在了楼远啃咬般的深吻里。

      楼远的动作愈发失了章法,似困兽挣笼,充满了瘆人的野性。

      慕笙清温和地包容着对方的失控,轻吻他的面颊,附在他耳畔呢喃:“阿远,没事的,想怎样,都随你。”

      许是这话带来的后果远超预料,慕笙清在剧烈的颠簸中蹙紧眉,被那毫无保留的力道撞得眼前发白,顿觉后悔。

      他绷住了腹部,屈膝抵住了楼远进一步的侵入。

      这个细微的抵抗,让困着他的男人霍然一僵。

      楼远撩起眼帘,其间残留着情欲,无措而茫然地瞪人。

      慕笙清借机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阿远……叫我名字。”

      楼远没吭声,低头想咬他锁骨。

      慕笙清不退不让,环在他颈项上的手一动,抓住他半湿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叫我。”

      他膝上的力气未松,凉凉地又重复了一遍。

      漫长的数息对抗间。

      终于,楼远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嘶哑得不成调,“……阿清。”

      这一声像松动了他混沌的神志,野蛮的禁锢倏然松开。慕笙清立刻察觉,抵着他的膝盖缓缓放下,腰线往前贴了上去,表示了默许。

      紧跟着,楼远垂首,舌尖舔舐他的唇角,凑近锁骨又想咬,慕笙清忍无可忍,扬起虚软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颊侧。

      “啪。”

      一声轻响。

      楼远愣住,眸中的空茫被这一下打得四散,露出底下显而易见的震惊。

      其实慕笙清根本舍不得打他,要不是这人被梦魇缠缚,没轻没重地犯浑,他的唇、腰、颈子,红的红,肿的肿,汗流过时刺刺地疼,连耳廓锁骨都被他咬了好几口,一圈一圈的齿痕,就跟磨牙似的。

      他以前行医,见过不少受了刺激魇住的病者,神思困在浑噩里,有时外界的痛感或声响,可能将其拽出来,他才想着打他试试看。

      “看着我。”慕笙清下了命令,轻声问:“什么感觉?”

      楼远舔了舔唇,空濛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慕笙清的脸。

      “……有点香。”他说。

      慕笙清:“……”

      他静了一息,似是无奈,又似纵容,再次抬手,稍加了些力道,又在他脸上轻拍了一下。

      “疼么?”

      楼远眨了下眼,视线渐渐聚拢,落在慕笙清汗津津的眉眼上,缓缓摇头。

      “不疼。”

      慕笙清:“……”

      “醒了?”他捧住楼远发烫的脸颊,拇指抚摸那点算不上红的痕迹。

      “嗯……醒了……”

      “傻遥槿。”

      慕笙清长长吁出一口气,凤眸凝睇着人,问:“方才魇着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楼远颤了颤瞳孔,扯了个混不吝的笑,故作散漫道:“能看见什么?尸山血海,有人要杀我罢了。”

      兴许是他自认为伎俩高明,能瞒过对方,可那笑意未达眼底,眸中未褪的惊惶和血丝,出卖了这份轻松。

      一戳就破。

      慕笙清静静望着他,眸色很淡,澄澈得像月光,照得他的伪装无处遁形。

      那勉强的笑容,在慕笙清安静的注视下,一寸寸碎裂。

      楼远眼里的光黯了下去,想别开脸,但又贪恋慕笙清的温度,选择更深地埋进那双手里,闷闷地吐露实情,“……看见你背过身,走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水声都平息了,才补道:“……你不要我了。”

      他在黑暗里追了好久,踩过遍地的尸骸,不管怎么嘶喊,那道身影走得越来越快,就剩一抹飘渺的白。他明明没有受伤,可遍体都是血淋淋的伤口,每走一步,落在地上的,是剐心剜骨的血。

      那一刻,他只想,逮到了人,把他关在屋里,锁在榻上,叫他再也跑不掉。

      或者,反过来也好,慕笙清锁着他,只要不离开,哪怕做个囚徒,他也心甘情愿。

      慕笙清被他这话一刺,疼得凉意窜遍四肢百骸,他贴近楼远的身躯,艰涩地仰头,用一个深长且温柔的吻,抚平他眼中的惶恐不安。

      他们曾是彼此水中的倒影,是山间的回音,是千里迢迢、相安无事的两条长道。

      直至幼年那遥遥一望,此后十余年的空白,是楼远暗自生根的难以忘怀,是慕笙清早已忘却的随手施为。

      可从重逢的那日起,有一方伸手,搅动了水面。

      水底藤蔓缠缚而生,滋长出的枝桠花果,便成了他的应和——见清影是贪,闻声息是嗔,念过往是痴,惧离别是怖。

      从此,两条长道缠着汇到了一处。

      悲喜由人,甘苦随他。

      一吻毕,楼远大发慈悲地放开快要喘不过气的慕笙清,但仍紧紧圈着人。两人沉进水里,额头相抵,离得很近。

      良久,楼远开口,“阿清,我是不是……做错了?”

      慕笙清没接话,靠在他的心口,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十五岁那年师父战死,整整七年,我始终不信,羯人能轻易取他的性命。这七年里,我暗中追查,顺藤摸瓜,扳倒了当年插手鬼雁壑之战的数位朝臣,好不容易查到了顺王头上,我机关算尽,连他勾结羯人、意图谋反的证据都揪了出来,却漏了他竟敢在渝州城投毒,漏了他藏在江湖的那条疯狗……”

      “阿清……我这局,是不是布得太贪了?”他像在自言自语,“想着要连根拔,给师父报仇,结果顺王死了,仇报了,可代价呢?”

      他低下头,额心抵着慕笙清的肩膀,颤声道:“墨泫的命,渝州那么多条人命,我要怎么还?”

      他说完,似被抽干了力气,搂着慕笙清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身体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听罢,慕笙清侧了下身子,胸膛与他相贴,那心跳声相隔血肉传来,沉重有力。他忽地低低笑了声,笑声里满是共情理解。

      “遥槿。”慕笙清说:“你说我爱和自己较劲,你呢?不也一样?”

      这话,显然记着前几日,楼远笑他下棋,自己跟自己对弈,缠斗不休,说白了,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们是同样的人,阿远。”

      “虞城的三万人,我救不了他们,同你救不了墨泫,也救不了渝州死去的百姓。”

      “明明知道,就算重来,以当时的情形和能力,结局或许并无不同,可人就是那么执拗,非要把那些'万一'、'如果'翻来覆去地嚼,嚼到满嘴都是血味,好像这样才算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

      慕笙清摩挲楼远赤红的眼角,那里面的痛苦他太熟悉了,从前他也是这般,把罪孽一肩扛下,表面看得再通透豁达,心却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所以,别问怎么还。还不清的,阿远。”

      “你和我,背着这些债走到今日,早就认下了。”

      “不同的是。”慕笙清凤眸微弯,“倘若要下地狱,有我陪着你。”

      话落,楼远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猛然一颤,眸中的自责,瞬间被更浓烈的情绪覆盖。

      慕笙清这个人,总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让他不愿拒绝的话。

      他和他,不同又相似,存于同一片天地里,都淋着一场无休止的雨,那雨自上而下流遍全身,从细流变成惊涛骇浪,卷走了夜雨的余温,也让他们寻到了能停靠的岸。

      他被看穿的一切,在这一句“陪着”面前,溃不成军。

      “……好。“楼远如往常般放肆地笑起来,而后拉着慕笙清的手按在心口,唇贴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阿清,赖不了账了。生同衾,死亦共吾身。”

      下一刻,毫无征兆地,他一把将人从水中打横抱起。

      水花哗然四溅,楼远几步跨出浴池,引着慕笙清抵靠在最近的廊柱上,湿透的身体紧密相贴,不留缝隙。

      他的吻速即落下,没了索取慰藉,只剩掠夺的凶狠,似捞紧了浮木,要在对方唇间打下永不消弭的痕印。

      一吻方歇,他低喘着,哑声请求:“再来一次……阿清,再允我一回吧。”

      “不行——唔……”

      回绝的话湮灭在潮热里,淅沥的水流渗透进身体,充斥慕笙清感官的,是蛮横的占有,和横冲直撞的需索。

      慕笙清瞳眸逐渐迷蒙,视线透过楼远伏动的臂膀,隔着一层被水汽洇得半透的幕帘,落到了窗外的庭院。

      一丛木槿静寂地立在外头,枝叶有些蔫垂,仿佛是暑气太热了,本该灼灼盛放的花季,只缀着些青白里透出怯粉的骨朵。

      他的意识随之漂浮。

      视野里,楼远肩背的轮廓在晃动,与窗外木槿的枝影叠在了一起。汗水沿着脊椎滑落,散发着季夏初临的燥热,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

      幕帘不知是被风还是别的什么牵动,微微拂晃,光影在前方游移,明明灭灭,溜进了潮湿的雾气里。

      他倏然看不清了。

      分不清那颤动的是花枝,还是身上人的战栗,也听不清逸出的呜咽,是自己的,还是窗外某只困于暑热的蝉,情热在水雾里搅拌、融合,乱成了一锅粥。

      疼痛与欢愉,汗水与泪水,都不重要了。

      慕笙清只能更紧地攀附,似那株木槿抓紧了干涸的泥土。

      在意识彻底涣散的边缘,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

      等这些木槿花开的那一日……

      念头就这么断在那里,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悬置于昏聩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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