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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盛夏盘旋已久,蝉鸣声嘶力竭,在这最闷热难耐的时节,遴选考察结束了。
童舒岚终于长舒一口气。
今年的考察格外严格,增加的实干实绩对年度考核提出新要求,和平镇这几年的优秀总为将退休的干部晋级和中层干部而准备,她从没机会沾边。好在但汛期的意外经历让她因祸得福,拿到了区里的一个表彰。
考察组通知她最终结果的时候,还特别提到那个区里的表彰为她加分不少。
听到这儿,童舒岚更感谢起了王镇,兜兜转转,这位领导开始分管党政,他对自己分管的办公室很看重,一力保荐之下,童舒岚才得以申报这个表彰。
童舒岚欠了王镇长好大个人情,待公示期结束,同意转任的文件下来,事情才算尘埃落定,她安排了告别餐,真心实意感谢了王镇的帮助和办公室同事们的支持。
大家举杯祝她前程似锦,也有人打趣催她早日谈恋爱。她一如既往地笑了笑,这次也学会了用插科打诨搪塞过去。
职场上的场面话突飞猛进,也许离不开家里的“关切”特训。
上周陈瑜执飞,童舒岚收拾了些东西,还带着洋芋回了父母家。
她刚放下东西,洋芋就迫不及待地从猫包里跳出来,逡巡了一圈,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轻车熟路地跳上沙发,自顾自地开始舔毛梳理。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它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倒让童舒岚觉得自己只是个来访的客人。
“童童,快洗手吃饭了!”童致和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伴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
童致和早早就起来买菜,到晚上做出了一桌大菜迎她回来。童舒岚点兵点将:“白油肚条!宫保虾球、双椒鱼…但我还是最爱空心菜。”她乐乐呵呵,自己洗了三双筷子,又进了厨房拿出碗碟一一摆好。
“还用五指毛桃炖了鸡汤!”童致和那双大手在空气中扇动着,想将浓郁的香气更多地扇到她面前,眼角的笑纹也更深了几分。
他转身回厨房,端出咕嘟着的炖煲,献宝似的问:“闻到了没?香吧?”
“太多菜了,今天是过年呐!”
“去,大夏天的过什么年!”童致和假意不悦,乜她一眼,赶紧纠正她:“今天七月半,可不要瞎说。”
周蓉还在沙发上摸着懒洋洋的洋芋,听完这话,也走来拉开了椅子。
三人入座,童舒岚笑话童致和:“爸爸你是老d员了,不该这么迷信才对。”
童致和夹了一朵虾球到自己碗里,没立即吃。
周蓉看了丈夫几眼,轻声为女儿解释:“你爸爸是年纪越大,心里越容易搁事儿。想着年初你不是去过宝华寺吗?现在工作调动顺利落实了,他觉得或许是菩萨保佑。我们就当是去还个愿,礼多人不怪嘛。”她顿了顿,碗里的汤下降了几厘米,才接着用父母那辈人特有的实用主义哲学拓展:“童童,你爸爸也拜了马克思,他呀,一直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说完,周蓉吹吹气,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也被喝尽了。
童致和的眼神不时与她交汇,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蓉斟酌了会儿,模拟着心里的试探,她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对了,听人说…宝华寺求姻缘,好像也挺灵的…”
童舒岚握着筷子的手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夹起一块滑嫩的肚条,囫囵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才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母亲,用坦荡的语气先发制人:“那你们…顺便帮我求了吗?”
白油肚条的做法是将处理干净的肚条煮软后,用猪油、大葱和姜蒜粒煸出香味,再和莴笋条一起烩制。
童致和的拿手菜就是它。但现在,它前口丰饶的香气在童舒岚嘴里变得索然无味。
宝华寺求姻缘灵吗?她的眼神背弃了身体,灵魂出窍,映出了一个此刻并不在场的身影,无声地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可惜三口人围着一张方桌,各怀心事,其中的父母只顾着彼此传递消息,谁都未曾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萌动的春心。
童致和不言不语,但心里的纠结,其实一点也不比周蓉少。
这纠结的源头,就是那一场牌局。罗星那天在麻将桌上无意识就提了句遇见童舒岚的事儿。
她当时说得兴起,在牌桌上感慨了好一阵,说“你家小童和我们家小鱼,现在关系真是好得很呢!”
“两个人说昨晚聊天到很晚,年轻人就是好,一天到晚精神好,有说不完的话…”
“难怪哦,上次我帮小鱼换包包,她包里的小票是和平镇?的什么馆?”
“哎呦,我想起来周蓉你说过,小童就在和平镇嘛!你说这,诶!等等!老童你这八万我胡啦!”
罗星那兴奋又带着点无心探究的劲儿,落在周蓉和童致和眼里,却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老两口当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没有接话。
那个一直存在于他们隐约猜测中、却不愿去深究的“不确定”,似乎因为罗星这无心的话语,得到了一个指向明确的指示。但真正让他们感到无措的是:他们自己,真的做好准备,去面对和确认这个“不确定”了吗?
此刻,女儿看似坦荡、实则带着警惕的反问,像是一个生硬插入乐句的休止符,让这场小心翼翼的试探戛然而止,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童致和叹了口气,很长的一声…
周蓉又拿起勺子,心思像压在这滚烫的热油之下,轻拨几下汤面,几缕热气受惊一般袅袅升起,悬浮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
周蓉把汤盛满,她一直就是家里的发言人,流动的空气自胸中吐出,刻意营造出平静:“原本是要去帮你问问看,可你爸爸后来又讲,觉得姻缘这事,自有天定,强求不得。”
“我们就走了。”
她说得落寞,搭配着童致和刚才的叹气,让童舒岚心里也变得不好受。
父母的欲言又止,也许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与担忧。
他们像站在一条陌生的岔路口,父母也许想用自己走过的世界地图手册拯救她,也许看着那条崭新的未知之路,即使想跟上女儿的脚步,却也害怕踏错方向。
休止符的意义是使乐章静止,而后再次呼吸,一切都重头来过。
“市人社局离咱们家有点远…”童致和终于开了口。他换了个更实际的话题,又夹了一筷更大的虾球,放到女儿的碗里。
“小鱼住那边吧?”罗星和童舒岚都讲过的事情,周蓉明知故问。
周蓉怕自己再也不敢讲了,她连贯心声,带着自己的忧虑:“有时侯,妈妈也会想,小鱼是男孩子就好了。”
这位发言人的话,是平地一声雷,遗憾的语气在童舒岚耳朵里炸得噼里啪啦。
她紧握住筷子,圆滑的竹筷竟也嵌进指节的肌理,童舒岚不觉痛,也不觉自己正用力,刚才下咽的肚条反味回来,让她有几分干呕反胃的冲动。
原来,童舒岚也没有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平静。
面对至亲之人这样明晃晃的不理解和完全不现实的期待,就算她已有了先发制人的心理准备,真实反应仍险些溃破。
可这根本不好,一点也不好。
有一句话是“我不是txl,只是我爱的人刚好是tx。”童舒岚一直无法被这句话说服,对她来说,性取向不是班级做好卫生就可以得到的流动红旗。
她固执的因为陈瑜是个女性而对其青睐有加,她的目光只会聚焦于身为女性的陈瑜身上。
她像千万个坚定的直女一样,刚好作为对立面而坚定呼喊。
“不,幸好她不是。”
这是什么话呢?反驳吗?筷子好像在她手里滑落了,或者捏得更紧。
总之,成千上百次的预想都比不上现在来得动魄惊心。
童舒岚清澈而执着的的眼睛闪着光,父母都在看着她。
她不明不白地流泪,压抑许久的真实自我忽而展露。
父母都开始恍惚。
童致和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童舒岚出生的时候。
在这更早之前,遇见的所有经验丰富的妇女都说周蓉这一胎怀相一定是个男孩,他便一直向着男孩的方向为孩子取名。
可当婴儿呱呱坠地,护士抱出来说“是个千金”时,童致和愣在了原地。“童伟诚”这个名字显然派不上用场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夹杂着一丝计划被打乱的茫然,要报户口了,两人开始为女儿的名字发愁。
童致和不善言辞,理工科出身,毕业后进了机械厂,整日与冰冷的数据和图纸打交道,在文学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他翻遍了《唐诗宋词三百首》,挑出十来个觉得文雅秀气的名字,念了又念,却总感觉要么太晦涩,要么不够响亮,始终不满意。
周蓉怕他钻进牛角尖,便叫他来床边看看孩子。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被他们轮流抱在手中,仿佛一件稀世珍宝。周蓉腾出一只手,轻声道:“你呀,对孩子别抱有太多太满的期待。只希望她这辈子能健康平安、快快乐乐,人生路上能顺其自然,有些小愿望可以实现,我就觉得是最大的圆满了。”
童致和不太熟练的托起软软的婴儿脸,还没他巴掌大,可那眼睛真亮呀,刚哭过了,现在又看着他不明所以地笑。
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厂里阅览室偶然读到的一副对联——“舒卷天真任岚霭,飞沉自得乐禽鱼。”
他希望他的女儿,舒朗烂漫、自得其乐…
“舒岚……童舒岚!”他念了出来。
彼时,年轻的周蓉也点点头。
对,就是这个名字了!
女儿名字的由来他记了很久,居然记到了现在。
童致和把碗里冷掉的虾球吃掉了,酸酸甜甜的,回味有一点点的糊香,他也回味那句诗最后的一个字。
像是冥冥之中无法言说的注定…他又加深了些许迷信。但父母之爱子,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信仰超越世俗的条框,唯一的指向是当事人的幸福。
周蓉看向了他,夫妻多年,默契或许让两人想起了同一个初为人父人母的画面,那时,对孩子的要求只是一个如此纯粹的心愿。
周蓉原本还有很多疑问,可她看着女儿忐忑而极力压抑眼泪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莫名将手指按向自己担忧的白发之间。
童舒岚也看她,一边想,那些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也许真像史铁生说的,孩子的痛在妈妈那里,总是要加倍的。
周蓉这些年来,无数次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可山雨未曾来,周蓉便心有侥幸,始终不愿去触碰,她总是把想问的很多话都闷在心里,错失了真正了解女儿的机会,以及很多去爱的时间。
周蓉深吸一口气,那些问题好像都在童舒岚刚才简短的几字回应里变得毫无意义了。
她看看童致和,他靠在椅背上,早已偃旗息鼓无力招架。
周蓉只好开口:“你长大了,马上要去新的单位,爸爸妈妈想……是不是该在离你单位近些的地方,给你买一套房子了?这样你上下班方便,也能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童舒岚愣了一下,抬头,难以置信。这个转折来得太突然,她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
童致和仿佛被这句话点醒,立刻挺直了背脊,斩钉截铁的承诺:“对!小鱼不是。那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看向童舒岚,宽慰她:“无论如何,爸爸妈妈都会给你买房子的!”
童舒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腔泛酸。
人生几十载平静如水,一天里突然天翻地覆。
童舒岚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父母那份冲破一切困惑与阻碍也要保护她的爱。
其实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或许内心仍有千般纠结,但支持她的决心,却已如此鲜明。
“其实不用买…”
童舒岚感动地说出上半句,还有些哽咽。
父母却无暇顾及她,多年的默契总结出接下来的问题——
周蓉挥挥手:“我和你爸爸要不要给你帮帮忙?想想怎么搞定你陈叔叔和罗阿姨?”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缔造了一个坚固的同盟。
童舒岚晕头转向,她想,她是世间拥有幸运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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