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与金枝

　　时间拨回这一年的伊始。
　　乔伊·多普勒的法兰西分身在某处小山洞发现了地精邮政公司“小不点速递”丢失的一批货件。这位假警官进入小山洞时犯人已逃之夭夭，货件的装运箱被拆开，贵重的魔法货物令人心忧地七零八落洒在地。
　　如果不是她搅局，那帮勤勤恳恳的货物小偷能过上一个收获颇丰的新年假期。然十诫有言：不可偷盗。
　　后脚跟踢到了什么东西。乔伊低头，一件小包裹仰面朝上，快递单写有“收件人：查尔斯·唐恩”的字样。
　　哈利路亚，十诫没说不可拆别人的快递。

　　名闻天下——如果你想换个说法——臭名昭著的“圣公义会”在1978年诞生。熟悉社会新闻的人会眼熟这个年份：那年的11月，琼斯镇的908位“人民圣殿教”教徒集体服毒自杀，其中包括200多名非自愿的儿童。
　　人啊，不要再将“畜生”用作污言秽语，真正的恶魔在我们之中。说得更直白点儿：这群天杀的操蛋的该下地狱的异教徒！
　　人啊，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人们都说组成圣公义会的是一群侠肝义胆的基督徒。为了铲除异教□□（信仰UFO的、信仰耶稣转世的、信仰巨龙的、信仰海底绿色大章鱼的……），他们的暗杀活动遍布世界各地，名噪一时。
　　为了加入这现代的宗教裁判所，当年还是年轻警官的乔伊·多普勒付出了许多不值得细谈的努力。一点没错，她竟是规规矩矩从警校毕业的。蒙主恩宠，好乔伊总算从一位普通的警察被吸纳为“圣公义会”的一员，也得知这个组织最大的秘密：从来没有“一群人”或者“他们”，整个圣公义会仅仅有一个成员及其分身。
　　“如此一来，不会有其他人受到这场正邪之战的牵连。”
　　接纳乔伊进入组织的导师老了，病了，做不了那些上天入地的暗杀活动了，急需正义事业的继承人。
　　“现在，将这神圣的使命与这柄法宝匕首‘碎镜’赐予你……记住！行公义和公平，比献祭更蒙耶和华悦纳。”

　　乔伊翻手用玻璃法宝扎透包裹，手腕一抬，包裹像史莱姆一样裂分为一模一样、完好无缺的两份。那里面的东西——装着人鱼酒吧门票的漂流瓶随之也变成两份。
　　一份归失主，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包裹经历了什么；一份归自己，这可不算对个人隐私的侵犯，这是对危险异端必要的正义检查。
　　乔伊·多普勒不会知道这个正义举动把自己搭了进去。
　　人鱼酒吧藏在海洋深处，其主人是条单纯快活的人鱼，缺少必要的警惕心。
　　没有吗，这里没有咖啡？乔伊坐上贝壳状的高脚椅，手指轻扣被灯光染成蓝色的吧台，失望滥于言表。
　　“您不能让我空手而归，不如和我聊聊照片里的那两个人吧！”面对惜客好义的酒吧主人，乔伊提出了补救方案。她指向酒吧照片墙，人鱼一左一右揽着两个股东兼好朋友。这看起来是两个好人，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在旅行？又旅行到哪儿了呢？
　　事儿就成了，这比传道简单。圣保罗三次传道，圣彼得使三千人受洗归主——结果不太好：两人都被罗马人抓获而殉道。通达之人需步步谨慎。自从上次在爱丁堡王子街惨遭击败，乔伊·多普勒警官决定对那俩人采取更迂回的战术。
　　迂回，迂回，迂回又迂回，等到乔伊赶到名叫旧孔代的法国小镇时多多少少又错失了良机：两个击碎过她的老熟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但那年轻的金发姑娘是谁？
　　姑娘在车站和老熟人挥手道别，还说了些“互相照应，互相帮助”的贴心话儿，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同学。

　　晨光稀薄，刚出炉的太阳像没煮熟的鸡蛋。乔伊在车站长椅上煞有介事地展开一张早报，从那毛糙的纸张边缘瞧着她：瞧着眼熟，瞧着亲切。
　　乔伊发现自己认识她。
　　她不是那个会耍剑的宗教学院女学生嘛！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乔伊又一尊分身在英国南部的一家宗教学院当保安，保护年轻的信徒。每天夜祷过后的休憩时间，一个金发蓝眸的女孩会偷偷溜向礼拜堂，有个嬷嬷在给她上私课。不为人知的私课一结束，她又偷偷溜到宿舍楼旁的马厩，捡起马粪叉有模有样地比划起剑术的招式，好像生来无须睡眠。
　　小基督徒，你为什么这样拼命？乔伊记得自己晃着手电筒，以巡逻为借口拦下那女孩。乔伊得把脖子弯得很低才能看到女孩生着绒毛的脸蛋和谦逊的表情。

　　回忆误事。回过神来，本该要找的两个老熟人这时已登车离开，只剩金发姑娘孤零零提着旅行箱站在人流边缘。
　　为了掩盖岁月的痕迹，小镇车站的月台和钟楼被漆上欲盖弥彰的明黄，藤蔓却悄然缠绕在铁轨旁的栅栏。很远的地方传来哐哐的行进声，广播音乐悠扬。乔伊·多普勒放下报纸，风风火火朝她走去。一根银灿灿的东西忽然从金发姑娘蓝大衣的袖口里悄悄滑出来，又被她紧紧捏着。
　　乔伊还没近她的身呢，余光瞥见那藏在袖子里的武器，觉得好笑。
　　“小基督徒，你为什么这样拼命？”
　　夏洛特缓缓扭过脖子转身，没花多久就想起了乔伊。她双目一闪，很快谦卑地低头：“不强身健体、增长本领，怎么做上帝的牧羊人？”这回答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在罪恶横行的世界遇见一位教友多让人高兴。但亲爱的姊妹，你为什么会和那两个名字是查尔斯和阿比盖尔的异端相谈甚欢？
　　她的神情也和十年前一样：一张有求于耶稣基督的脸，一颗在皮肉下藏得严严实实的心。想知道这心到底虔不虔诚，恐怕得把它剜出来了。但乔伊毕竟没有剜人心的癖好，她也从来不看自己的心。作为公义的守门人，天主教给乔伊一套现成的词汇——“罪”“诫命”“悔改”——好用得很，像钥匙扣上挂满了不同房间的钥匙。她不必真的走进那些房间，只确信自己有权决定谁能进去。
　　问一颗心虔不虔诚，就像问一把锁信不信钥匙。
　　现在，叫夏洛特的教友有求于她。她低下头，搬出一些经文教条，就像乔伊常做的那样，把那些钥匙掏得哗哗响：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我现在才知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圣公义会的一员。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我想问，您有没有在行侠仗义时见过某些异教徒的亵渎之举，比如……把神像丢弃，只留下空的神龛？”

　　※※※
　　嗡——收容室的安全门伴着科技感极强的音效打开了，分会长恩佐大步流星走进来，多半是故意出其不意来这一招：“暂停、暂停，三岛！两位来访者就算了，你怎么能忘记银十字的规章制度？”
　　除了三岛一弥（他把脖子尴尬地夹进两肩），我们都看向这位扫兴的银十字高管，包括刚刚苏醒的乔伊·多普勒。
　　混杂了魔法技艺的金缮修复卓有成效，除了浑身好似人体彩绘和意识时断时续外，乔伊·多普勒宛如新生、光彩照人。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她毫无芥蒂地打了个招呼，接着喝光三岛的咖啡（玻璃如何消化咖啡是个谜），合作且顺从。但刚讲到夏洛特与“空神龛”的关键情节，对话却横遭恩佐分会长打断。
　　“诸位，对收容物的问询与实验要在我们的研究专员的主导下进行，这属于机密。”
　　“呀，我变成收容物了？”乔伊指指自己。
　　恩佐只施舍给她极快的一眼，好像经由银十字修复的她不再具备独立人格。他的意思很明确：我、阿比盖尔，甚至是金缮师三岛，都没有问话乔伊的资格。
　　“贵组织的钢锤会长表示出和我合作的意愿。”
　　分会长朝我了然一笑：“是吗？您有证明文件吗？有签署合同吗？文件生效时间？通过审批了吗？您的身份是外务合作？特聘专家？有几级权限？”
　　一连串振聋发聩的官僚主义之问把我噎死了。
　　“您必须知道：只有银十字正式成员才有资格参与机密项目，获得情报和支援。不仅是伯德小姐的失踪案，也包括贝尔纳尔家族蛇事件。或者其他更隐秘、重要的大事……”
　　原来如此。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伊多尼亚·钢锤会长明确邀请我加入银十字协会，可我不识好歹，把“加入”降低为“合作”。于是她也拒绝正面回答这个提议，转头用“夏洛特失踪”这件事把我们喊到这里——银十字内部，她的主场地……
　　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守卫从安全门外进入，静穆地在恩佐分会长身后站成一排。看来到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阶段。
　　分会长双手背在身后，清清嗓子：
　　“我们意大利分会只接到钢锤会长通知，邀请查尔斯·唐恩先生成为本协会正式成员。文件已备好，签字后即刻生效。从我私人的角度提醒一句，您作为法宝持有者，经过我方协会的测试与认可才拥有出行自由……”
　　要么加入银十字，要么当个局外人，那一切秘密将与我无关——这是钢锤会长提供二选一。真可怕，她在逼我站队。

　　“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们银十字协会。”
　　深有同感，但这句话不是我说的。眼前的一幕令人大跌眼镜：收容室中央，义警乔伊·多普勒突然用一块碎玻璃（她撬开了自己的肩胛）挟持了茫然无措的金缮师三岛！后者飞快双手投降：“我、我刚刚才把你修好……”
　　“守卫！守卫！”分会长恩佐又惊又怒，“你们没看住收容物？！”
　　“你们始终那么傲慢、贪婪……还很易怒，竟然厚颜无耻地用上帝的十字作为标志！噢——不包括你，白毛小子，你喝咖啡的品味不错，”乔伊拿玻璃在三岛脖子前比划，“现在，我们要离开了。”
　　“我们”？如果没记错，“我们”这个词指包括自己在内的若干人？哪来的若干人？
　　乔伊将三岛推在身前，朝我和阿比飞扬她的玻璃眉毛：“快来吧！”
　　什么意思，我们和她关系很好吗？
　　我正在想方法和她划清界限，突然节外又生枝，有什么东西像个弹簧玩具似的窜出去了。
　　弹簧玩具往分会长恩佐的鼻梁重重来了一拳——是阿比盖尔，出拳动作可与迈克·泰森相媲美。但是上帝啊请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分会长的鼻血在空中抡出血色的弧度。伴随着他扭曲的面部表情，撕心裂肺的命令也下达了：“袭击！允许开枪！开枪！”
　　她袭击了银十字、她袭击了银十字……好了，接下来祈祷武装守卫们的枪里都是麻醉弹吧。
　　一触即发的时刻，守卫们不知为何……纹丝不动？
　　受击的分会长恩佐狼狈趴倒，手抚上收容室过于光亮的地板，脸色陡然大变。
　　我向下看，也脸色大变。
　　光洁的地面流光溢彩，怎么看都不像简单的地板了。
　　幻境，这儿不是现实，是那个乔伊·多普勒的幻境！她什么时候施了法？

　　“啊！”同一时间，金缮师三岛被猛然推开，乔伊化身超级运动健儿从分会长身上横跨而过，两条长臂一左一右把拳皇阿比和我夹在腋下，跳向那光滑的树脂地板。
　　“你们的清洁工把地拖得很干净，上帝保佑他！”
　　上帝先保佑我们吧。“你在做什么？！”
　　乔伊的手臂和核桃钳一样有力：“法师，等回到现实的瞬间，立刻向6点钟方向传送200米！”
　　“做不到！”我大喊。事出紧急，我们有三个人，200米太远了，而且隔着银十字特制的防爆安全墙……而且我为什么要听她的？她把我揍到住院了！
　　“呜呼！”刚揍了不该揍的人的阿比盖尔发出无法无天的欢呼。
　　我们跨过幻境入口，好似被一个七彩泡泡吻了一下。
　　“……该死，抓稳了！”
　　传送失败的概率非常高，我们三个很可能会卡在地板或者墙壁隔层里，死状相当精彩；权衡之下，向银十字认错投降更好，我会给阿比盖尔找一个优秀律师并且每周抽三天去监狱看她的。

　　现实世界的灯光亮起的刹那，蓝色螺旋状纹路从法杖尖端迸发，我大喊出传送的咒语。而后，耳畔只剩下空气被撕裂的声响、玻璃撞在风上的当当声以及阿比盖尔近在咫尺的笑。
　　木杖的力量把空间一分为二。
　　旋风停息，魔法的纹路消散，视野由明转暗，脚下是某人家黑黝黝的屋顶。
　　把我们稳稳揽在臂下的乔伊终于松开了手，我虚弱地匍匐在地。竟然真的做到了？如果有一天举办世界传送术大赛我将拔得头筹。
　　“异教法师，干得不错！”
　　“老早就想揍那什么十字了，手感真不错，”阿比盖尔甩着手腕回味道，“所以夏洛特到底怎么了？”
　　“噢！车站相见后，我和夏洛特姊妹一见如故一拍即合，来到阿尔卑斯山麓地带调查一群异教徒。有传闻说这群人崇拜原始自然神，热衷于凿空神龛里的神像，三大主流宗教无一幸免……”一边说，乔伊一边拉起我们，意图继续逃跑，“哪知调查竟惊动了那帮毒蛇！异端们实力难测，我遭到袭击，夏洛特则被他们掳走了，接下来我等就去把她救出来。起身吧！‘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让我们冰释前嫌，一同奔赴被上帝祝福的大事业——”
　　“闭上嘴，再说他就吐了。”这是阿比盖尔的声音。

　　我仰面倒在一股鸟屎味的屋顶。

　　耶稣诞生后2024年3个月过17天。
　　我的旅行忽然变成了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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