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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四)
怀里的人睡得不安分,即便合上双眼,晶莹的液体也不住的流淌下来。
易旷年不知哄了李星霓多久,她才终于肯停止呓语。
眉头却还是紧皱着的。
易旷年的拇指朝下,意图为她抚去眉心的褶皱。
然而方平,李星霓无知无觉的又蹙起了眉头。
易旷年耐心的再重复着那一动作。
周而复始,易旷年始终沉稳又轻柔,怀里的人终于“抵抗”不住,又像是不愿和他继续这幼稚的游戏,缩了缩身子,远离屋内不多的热源。
易旷年看着她睡着的侧颜,难得没有强硬的揽她回来,而是扬唇,披衣坐到了床前。
不知看了多久,唯一点着的烛火,只剩下小豆般大小的烛心,易旷年才依依不舍的直起身。
他吹灭烛火,束好外袍走出了屋子。
夏日的夜晚,比起白日,似乎更加闷热。
易旷年径直走向府里那间偏远的院子。
这一回进来院子,易旷年并没有敲响房门,反而停驻院外,脊背挺直。
不一会儿,像有预先感知似的,卧房的门从里面打开。
见到是易旷年,李星澜毫不意外,她步调均匀,几步走到易旷年两个身位以外。
接着,她恭敬的单膝点地。
“主子。”
易旷年垂眸看她:“起来吧。”
见主子的气压不高,李星澜刻意挑起话题:“师辽的易容术还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就连声音都能将我变得和李星澜小姐一模一样。”
易旷年不置可否:“星霓这几日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这几日,她也没怎么见星霓姑娘,不是都被主子抢过去了吗?
恨不得连上朝都带着。
李星澜快速过了一遍和星霓姑娘的少数几次见面:“啊,星霓姑娘情绪倒不像开始几日那样低落,笑容明显更多了。”
她师从辛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自然也学了个十成十。
“其他的呢?”易旷年不是信了还是没信,“你藏的可好,没有被她发现破绽吧?”
问到这个,她可有话说了。
“主子放心!”假李星澜洋洋得意:“属下被您吩咐去山里观察了李星澜小姐大半个月,她的走姿还有习惯,属下记得清清楚楚。星霓姑娘再是聪明,也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再者说,她的崇拜对象可是风大人,一个伪装刺探的好手。同为女子,她自然不甘示弱,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得太过尽兴,李星澜抬头一看,她主子用种“还用你说”的眼神看着她:“……星霓可有说过,不想成亲之类的话?”
她保证,主子的脸色绝对不如一开始的平和,即便是在浓重的夜色当中也能看出。
假李星澜眨巴眨巴眼睛:“这、这倒是并未听星霓姑娘提起。”
她心下却是腹诽,星霓姑娘将她当做至亲的姐姐,那日和主子发生争执,暴怒之下还要将自己给弄晕,为的,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李星霓和易旷年的龃龉。
而被威胁着要嫁给易旷年,李星霓更不会吐露半点不情愿,那样只会叫李星澜徒增烦忧。
主子这样聪慧的人,在最开始要她假扮李星澜,就应该想到,她只能当做牵制星霓姑娘的软肋,是做不得星霓可靠的靠山的。
易旷年像是也突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紧了紧嗓音:“后面几日,你多陪陪她。”
那也得您把她让出来啊?
假李星澜保持微笑,“属下领命。”
反正主子也打算,在成亲后第二日,就找个理由叫她消失,说把李星澜又送回山里去了。
看着易旷年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假李星澜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辛则师父说得果然没错,主子这就是在活受罪。
说是要不择手段抢回星霓姑娘,但又总是瞻前顾后,嘴上说着就是被李姑娘恨着,也要把她绑在身边,但和人真正见了面,却唯恐她有一点伤心难过。
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只怕,谁也阻止不了主子认定星霓姑娘的心了。
大喜的日子转瞬即到。
平京侯府的旧址,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唯有今日,被无数红绸和明灯,强行装点出一派表面的喜庆。
李星霓身披红嫁衣,坐在那间勉强收拾出来的卧房里,双目仿佛遥望着虚空。
从平京侯府出嫁,是她前一晚上提出来的。
她既已无高堂,总不能不认家。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口的云纹,料子轻软得有些陌生。
李星霓记得,前几日试穿的那件,繁复厚重,金线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夫人,”一旁侍立的陌生仆妇垂着眼,适时提出来:“太傅大人说,您提过一句旧衣累赘,他特意命人赶制了这件新的,用的是最轻软的云霞锦,金线也减了七成,好让您……行动自在些。”
今日要是不成亲,她会更自在的。
迎亲的喧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喜乐声海浪般拍打着残破的门窗。
李星霓被搀扶着起身,盖头落下,遮住了她只涂抹了淡雅妆容的面庞。
也遮住了这片承载李家血泪的废墟。
迈出门槛的瞬间,一股浓烈得近乎诡异的甜香扑面而来,霸道得钻入鼻腔。
这是……梅花香?
她脚步一滞,已经快到六月,哪里来的梅花香?
盖头缝隙里,李星霓瞥向道路两旁,竟是在一夜之间,移栽了成排的冷梅。
枝头挤满了不合时令的粉白色花朵,在五月的阳光下开得妖异而弄热烈,将整条长街染成一片虚幻的粉白云霞。
微风吹过,花瓣簌簌而落,混在漫天飞扬的……金箔里!
是的,金箔。
不是寻常的铜钱或糖果,而是薄如蝉翼,在阳光下闪烁刺目光芒的纯金箔片。
易旷年府中的侍从,穿着崭新的红衣,挎着沉甸甸的篮子,抓起大把大把的金箔,奋力抛向空中。
街道两旁的百姓发出震天惊呼,拥挤如潮。
“太傅大喜,撒金赐福喽!”呼喊声此起彼伏。
金雨纷扬,梅花乱舞,喜乐喧天。
李星霓曾经为了搪塞易旷年,故意说要最繁盛的仪式,否则,她绝不会嫁予他。
易旷年便自然认为,只要他筹划出一场轰动上京城的仪式,她就只能是他的娘子。
只能如此。
轿子很快抬到了太傅府。
易旷年一身簇新的绯红吉服,身姿挺拔,俊朗的脸上含着春风得意的浅笑。
他眼神深邃,牢牢锁定那道盖着红盖头的身影,仿佛凝视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他向她一步一步走去。
“吉时已到——”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哗。
太傅府正堂,红烛高烧,宾客满堂。
满堂朱紫,勋贵云集,人人说着吉祥的贺词。甚至,其间还有一道明黄的身影。
年轻的皇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落在易旷年掩不住喜悦的脸上时,平和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难以捕捉的东西。
就在新人准备下拜的刹那,门口传来一声尖细嘹亮的通传:“太后驾到——”
所以宾客都意外于太后的突然亲临,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般,齐刷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平。皇帝同样也面露惊讶。
众人皆知,皇帝非太后所出,而若不是先太子已逝,也不会由得皇帝四岁登基,太后垂帘辅政。
随着皇帝一日日长大,太后似乎还舍不得权柄在握的滋味,母子的关系便剧烈恶化,且恐怕,无法转圜。
易旷年一直为皇帝所用,自然而然的,在早年和太后成了对立面。
若非是那次太后的圣寿夜宴,太傅舍身救了太后一命,只怕这僵局还仍未打破。
但他们依然不敢相信,太后和皇帝,会一后一前地,在太傅大喜之日赏脸。
一身艳红凤袍的太后,带着内侍,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少年时便被父亲做媒,指给了当时还未成就大业的先帝。先帝仁善更重情义,登基之初,当即立后,与太后所出的儿子被封为太子。
只是在皇帝登基的那年,太子与先帝先后传出噩耗,太后大恸,但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不得不打起精神,推举还是个奶娃娃的皇帝登上皇位,稳固时局。
太后保养得当的脸上只有几道细纹,再加上近些日子潜心礼佛,虽多年身居高位,面容看上去愈加平易近人。
太后坐于首位,随意地抬了抬手,“都平身吧。今日太傅大喜,哀家不过是来沾沾喜气,不必拘礼。”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这番话,他们才听过一模一样的?
眼神落在那道明黄身影上,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皇帝首先迎了上去,“母后,还以为您不喜这热闹,便没有留在宫中,错过了陪您到此的时节。还请母后恕罪。”
太后细细的叹声道:“皇帝有心了,哀家又怎会怪罪你?”
易旷年适时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微臣叩谢太后隆恩。”
太后只目光沉静的点了点头,并未多瞧他一眼。
随着祝贺词起,新人终于开始被打断的仪式。
拜高堂时,上面只有空座。空位旁侧的太后幽幽瞥了一眼,暗暗正襟危坐起来。
“夫妻对拜——”
每一次俯身,李星霓都感觉身上的嫁衣沉重一分,那轻软的云霞仿佛化作了千斤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大堂内一片喜气洋洋,气氛融洽,谁也不会察觉到李星霓的情绪。哪怕,她是这场喜事的女主人公。
礼毕,易旷年在又一片恭贺声中,牵着红绸,将李星霓引向后院的卧房。
卧房内,红烛摇曳。
易旷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仪式,屏退侍从,卧房一合,就隔绝了门外的热闹声。
想来,是易旷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发生更多意外。
易旷年不知李星霓的感知,他生怕星霓被折腾得累了,李星霓还未坐稳,就替她掀开了盖头。
“星霓,这样你也好松泛松泛。”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累了一天了,我来为你揉揉腰吧。”
注视着他颇为认真的神情,李星霓嘴角抽了抽,谢绝他的“美意”,“是否该先喝合卺酒?”
易旷年迷惑道:“那就有用吗?喝了它,你就能和我白首不相离?”
他对这些所谓带有寓意的东西嗤之以鼻。
如果要李星霓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那是谁,近一个月来总要找借口进宫,实则和司天监探讨星象,占卜算卦的。
他娘懂得星象卜算,还不如追去地府问他娘。
李星霓略翘起唇角,“若是不喝合卺酒,便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话音才落,只见方才还不屑一顾的男子,已经牵起她的手,走至外屋的案几上。
案几上,两只镶金红玉杯,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易旷年拿起一杯酒,递到李星霓面前,另一杯自己执在手中。
他看着她,烛光在他的眼底跳跃,肉眼可见的欢愉。
“星霓,”他道,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一丝微乱的发,“喝了这杯酒,此一生,你我便是夫妻一体,生死同命。”
他明知这句话是道祈愿。
此刻,他餍足于兜兜转转,爱也好恨也罢,她最后也只能陪在他的身旁。但仍虔诚地,乞求未来的一生一世。
他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
李星霓垂下眼睫,没有再给他回应。轻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
两只手臂交缠,杯沿靠近唇边。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炽痛的灼烧感。
也让李星霓刹那清醒。
她避开易旷年一直没舍得离开的视线,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根簪子,你再不许摘下来了。”易旷年浑不在意,他放下酒杯,从怀里拿出那根嵌玉金簪,眼中柔情满溢,为她簪入发髻。
她是他的妻。
霓儿,他的娘子,多好听的称呼。
但下一瞬,易旷年簪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柔情凝固,骤然转为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柄匕首已经没入大半,只留下雕刻着古朴云纹的乌木柄露在外面。
薄如柳叶的寒芒撕裂了满室暖红,昏暗的烛光之下,云纹织就了两字——裁光。
鲜红的血,迅速在他绯红的吉服下洇开一团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比之今早怒放的粉梅,还要妖冶动人。
“霓……”易旷年张了张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狭音,他身体晃了晃,又被李星霓推开几步。
李星霓疲惫的闭眼:“易旷年,你既不肯放弃,非说要从头开始,我便答应你。可我还是要走的。”
他不该引导她,漆伯父是致她家人被害的罪魁祸首。她就此对他再没有歉意了。
至于多余的爱与恨,呵,她连让他知晓都不会。
李星霓说罢就转过身,甚至顾不得看他倒下的样子,像一阵风般冲出卧房。她的身后,易旷年攥紧插进腹部的短匕,似已到强弩之末的地步,身躯重重砸在地上铺就的软毯上。
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
李星霓穿着轻便许多的嫁衣,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偏院。
成亲当日,又有皇帝太后亲临,易旷年的守卫重点显然不会在她的身上。
李星霓就是要抓着这个空当,将姐姐接走,再远走高飞。
生命里剩余的时光,她只想和姐姐在一起,什么都不要再想。
院门结结实实的被锁上。
李星霓快速开锁,扑到内室床边。
床上的人依旧昏迷着,呼吸平缓。
不枉她昨晚,给李星澜下了她特意改良的迷魂药。
“姐姐,星儿来带你离开了。”李星霓用力扶起“李星澜”的肩膀,想把她背起。
然而,就在她用力搬动对方身体的瞬间,手指无意间擦过“李星澜”的耳后。
一股异样的,微微翘起的边缘触感,让她浑身的汗毛倒竖起来。
李星霓轻放下这人,含着最后一丝侥幸,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边缘一掀——
一层带着温柔皮肤质感的东西,被她生生撕扯了下来。
熟悉的易容面.具之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年轻女子的脸。
是易旷年发现了她的意图,故意中途换走了姐姐,还是,还是从头到尾,他就没有接回真正的李星澜,用一个假货来有恃无恐地要挟她。
李星霓几乎站立不住,手中的假面皮飘然落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是……是夫人原先住的偏院!”
着火?
李星霓猛地回神,恐怕一朝混乱起来,府中侍从见不到易旷年,很快发现其中的问题。
容不得她多想,李星霓快速换上床上女子的衣裳,离开这处小院,朝着惊呼声,和隐约可见红光的方向跑去。
只有混在聚集的人群当中,她才有机会借机逃出去。
这样想着,刚跑到一处僻静的月洞门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骤然从斜刺里冲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箍紧了她的腰。
李星霓惊骇欲绝,本能地奋力挣扎,鼻尖却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
“星霓,是我!”紧接着,急促的声音响起。
漆少阳!
李星霓即刻停止了挣扎,但眼底俱是震惊。
见她没有出声的意思,漆少阳迅速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但箍着她腰的手臂丝毫未松,拉着她,一刻不停地往府邸更偏僻的后墙方向疾奔。
他一身紧束的夜行衣,在夜色和火光的映照下,清晰照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你怎么……”李星霓被他带着跑,大脑一片混乱。
她想说什么?你怎么会到此?还穿着一身夜行衣。
你拉着的,不顾一切夜奔着的人,亲口承认逼死你最敬重的父亲,你为何还要与她牵手?
她又能问什么?
“先出去再说!”漆少阳急切的回她一句,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
他显然对太傅府的地形极为熟悉,专挑树影和假山的阴影疾行。
两人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接近一段低矮的后墙。漆少阳欲示意她翻墙而出,李星霓却似有所感,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府邸深处,她原先居住的偏院方向,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烈焰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
浓烟滚滚,而在那一片混乱的救火人影,和刺目的火光映照下,一个踉跄却毅然决然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穿着染血的绯红吉服,朝着烈焰翻腾的院子入口而去。
他腹部的短匕已被拔出,深邃的暗红在火光的映照下,颜彩也丝毫不逊于它。
易旷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见周遭试图阻拦他的仆从,眼中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李星霓不见了,假李星澜的身份也被识破。
且有侍从报,见到夫人往这处偏院的方向而来。
易旷年一头扎进了那扇被火焰吞噬的门洞。
轰隆——
一根燃烧的巨梁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彻底堵住了那扇门。
李星霓定在原地,瞳孔收缩到极致。
那个快要被火海吞噬的身影,与记忆中模糊的画面诡异地重叠。
【目标人物好感度检测成功。当前好感度:100。恭喜宿主,目标任务顺利完成。】
自从回复到脑海里,知道自己被李星霓摆了一道,三七便没有正经说过话。很久不见的三七闷着声音:【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任务,按照规定,主系统会将您作为委托人的记忆归还。】
眼前猩红的火光,冲天的浓烟,和那个消失在烈焰中的身影……
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搅动。
什么记忆?!
她想要质问系统。
“星霓!”但漆少阳惊骇的呼喊,成了她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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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了好久的漆少阳抢亲,本来是要少阳截断拜堂
不过纠结再三,最后还是想给属于阿星的高光,由她自己抉择逃出太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