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砚山手札

作者:荷二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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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短松岗


      我出生那日山海嗡鸣,福瑞降世。

      在场仙家掌门皆赞叹称奇:“此子灵墟奇绝,福泽万世,乃千百年来最有仙缘之人呐!”
      “何家真是好福气,一门三宗师,长女天资聪颖,长子上古贤者转世,幼子又是这般出挑……”

      我爹离沧君何杳,豆砚山现任掌门却满面愁容,一把将小婴孩,我,塞给十二岁的长女,头也不回地扎进“不吉利”的产房,奔向因寤生血崩而奄奄一息的妻子。

      ·
      我姐姐何予帘,为时尚年幼,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却一下子成为未名阁大殿的焦点。

      人声嘈杂,那些高大的大人俯下身背着光,赤裸裸地投射来笔直的审视。
      何予帘谁也看不清。她莫名想到了阴森山庙里,居高临下、威压高傲的神像。

      夏日的蝉鸣又远又长,水汽蒸发,呼吸滞涩,枝繁叶茂的豆砚山挡不住灼热惨白的太阳。

      长姐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只想去看娘亲。

      皱巴巴红彤彤丑兮兮的新生小婴孩在她怀里扑腾手脚哇哇大哭。
      何予帘觉得有只疯了的狐狸崽子,扒开她的脑壳拼命尖叫。

      一瞬间,她想把我摔在地上,死了,拉到。

      “姐姐……”
      何秋行怯怯的唤了一声。他的刀灵却闻发着弱弱的毛茸茸的光芒,紧紧贴着主人的耳垂后面。

      彼时,我兄长何秋行小小一只,藏在长姐身后,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衣摆。

      何予帘决定饶我一命。
      她眼中恢复清明,甜甜一笑,极具何家特色的冷遂眼眸乍出点点星河。

      ···
      我母亲绿筱夫人因难产元气大伤,一连几年都病恹恹的。

      我爹离沧君何杳整日变着法儿逗妻子开心,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妻子和我的身上,生怕“郑伯克段于鄢”的惨剧发生在豆砚山。

      ·
      何予帘“豆砚山长公主”的地位从未动摇,倒是何秋行,没有那么走运。

      ·
      兄长性格从小疏淡。

      他就像是正经漂亮,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对外界事物反应不大的傀偶娃娃。
      以至于让人以为,何秋行无知无觉,凉薄冷漠,当真应了名字中那个萧瑟悲凉的“秋”字。

      ·
      可这非兄长所愿。

      外人都说:上面有个飞扬跋扈的强势姐姐,下边有个缺根筋的娇花儿弟弟,夹在中间的何秋行,实在太可怜了。
      确实,相比我和长姐,他极少受到父母的关心。
      何秋行不得不成为一个乖巧讨喜、少惹麻烦的、长辈喜欢的正常人。

      兄长好像一直都是如大人所愿那样:没有太在意的东西,没有喜欢吃的食物,没有离不开的物件儿,也没有非要粘着不放的人。

      他似乎只会跟在长姐何予帘或大师兄珐一归藏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不声不响。

      去留随意,来去不留。

      ·
      谁也没想到,往后的三千年中,我只要想到自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何秋行,都会悔恨又心疼。

      可惜,平瑞十四年前的我,不过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屁孩。
      那个小屁孩只会和同门干架,只会和姐姐争宠。

      ···
      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慢又长。
      在我不知时间为何物的童年时期,一切都是吵闹又快乐的。

      我那时太小,又被保护得很好。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母亲已经殉道,兄长被血煞寄生。

      我只知道母亲回外婆家养病去了。
      外婆家长离渊的少主不知怎的赖在豆砚山不走了。
      父亲会一宿一宿地披衣坐在凉薄月下。
      长姐时不时就会抱着她的大师兄崩溃大哭。
      兄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旦和他对视,自己就惊恐害怕,失控大叫。

      ···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平瑞十四年。

      离沧君何杳刚为我寻来一把可以吸收邪气的环首刀,一边抚着我的脑壳,一边语重心长道:“过过,你以后可要保护好姐姐和阿行!”

      我那时小小一点,仰着头挂着鼻涕,认真道:“谢谢爹爹!过过一定会保护好姐姐和哥哥的!”

      多年愁眉不展的爹爹竟笑了笑,宽厚温暖的大手牵着我和兄长,慢悠悠地去了地下密室。

      那里面有好多好吃的。
      不管是桂花粘还是荷花酥,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点心,此刻却堆满案桌。
      那会儿,我才五岁,孩子心性,开心地尖叫一声,“啪”地扔掉环首刀,扑向最左边的酱肘子,还殷勤地扯下最大的鸡腿,杵到何秋行面前,乐道:“哥你尝尝!”

      离沧君眼底潋滟颤抖,一步三回头。

      “爹!你哪里去?”
      离沧君似乎是不敢回答,他的步伐陡然加快。

      年仅九岁的何秋行察觉到不对,正赶上去,却见离沧君袍角一翻,密室的石门轰然关闭。

      何秋行怔愣在原地,被我抹了一身的油。

      腻腻辣辣的气味钻进何秋行鼻尖,他垂眸看到鸡腿上的疙瘩皮,发出不可抑制的干呕。

      因为何秋行知道,轰然关闭的不止是密室的石门。
      伴着那声巨响,同时关上的,还有别的东西。

      ·

      我一觉醒来不见兄长身影。
      只能听见外面很吵巨响连连。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又哭又闹没人理后再次跌入寒冷的黑梦。

      我梦见很久以前他养死的那只金丝雀。
      爹爹承诺再给我捉一只回来。
      许久未入梦的娘亲竟也款款而来,笑话爹爹:孩子倒是养得不错,却连一只雀儿都养不活。

      ·
      等我再醒来,入眼的却是破败的大殿,萧条的豆砚山,伤痕累累的长姐长兄,灰扑扑的瘸腿儿小叫花子,和窗外再也亮不起来的黎明。

      ···
      我一向很讨厌这个名叫“商决明”的陌生男人。

      特别是在长姐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商决明将她落下的头发别在耳后时。

      层层叠叠的深帐后,灯花星星点点地炸开,一噗一啪。

      这时候长姐会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她的思绪或许还沉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出不来,商决明会笑着捏起一只冰镇过的桃块,放在长姐嘴边。

      你你你你!
      你!别!碰!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每到这时,正在练大字的我眼中都会噼里啪啦怒火中烧,无辜草纸会被揪出褶皱,小叶紫檀的笔杆也会被我掰出危险的声响。

      你怎么敢!
      跟我!抢姐姐!

      而烛火摇晃后,兄长则十分淡定地垂眸阅古籍,眼睫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是一道水渍。
      何秋行不情不愿捡回来的、除了何秋行谁也不让碰的小叫花子,正趴在我哥背上咂巴着嘴,睡得正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要被气死,恨不得当场将商决明掐死、卸八瓣、研成面、扬了。

      我鼻翼旁的肌肉不断抽动着,总觉得这个姓商的在哪里见过,却又如何也记不起来。

      ···

      不得不说,那个灰扑扑的小叫花子洗干净了穿着精致的绸缎衣服竟那么漂亮。
      我莫名觉得自己不再是垫底的老幺,终于有了一个小妹妹。

      我特别开心。

      我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这个小妹妹。
      可这小妹妹只会哭哭哭。

      走路自己绊自己摔倒会哭,太阳照着眼睛会打喷嚏,打完喷嚏会哭,说话说不囫囵会把自己气哭,别人一靠近会哭……

      我的耐心从未如此好过。
      也从未见过如此娇气的小破孩。

      不过,我整天妹妹长妹妹短地围着小叫花子转,乐此不疲。
      幻想着哪天小妹妹长大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出去一定很有面子。

      每当商决明或兄长一言难尽张口欲言时,就会被幸灾乐祸的长姐拉走。

      直到某一天,我悲哀地发现,这小叫花子,不是小妹妹!

      ·
      印象深刻,那天,我生无可恋地仰望星空,商决明赶紧把小叫花子从澡盆里抱出来擦净身上的水,长姐笑得前仰后合,兄长嘴角微妙抽动……

      从此以后,这个名叫宁礽的小破孩,被我永久性地拉入黑名单。

      ···

      恐怕,商决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是我最讨厌的人了。

      可能是某天,商绝命与何秋行处理完豆砚山琐事回来,大老远就听见主殿里的传来掷物摔杯的声响。
      他心中一惊,撇下何秋行奔向主殿未名阁,就看到那什么置云阁的前任掌门乌岳又来豆砚山念经,撷华君将可以拿起的所有东西砸向乌岳那老朽。

      商决明:“哎哎哎!阿帘!把乌岳打死了不好收尸!”

      乌岳:???
      你个小狗崽子……

      见商决明赶来,乌岳长老仰头一哼,顶着被撷华君何予帘砸破的脑门,白眼一翻走了。

      ·
      何予帘头发乱糟糟的。
      案桌上的文书湿一篇破一篇朱砂染一篇。她看着乱糟糟的大殿、因为打架没人拉,各自脑门上亮着一个大红包号啕大哭的宁礽与我沉默两秒,感觉脑子要爆炸,疲惫地滑坐下来,捂着脸也开始哭。

      商决明:……

      他沉默两秒,决定搂住不住颤抖的何予帘,陪着一块哭。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何秋行进门就看到四人齐齐抱头痛哭,门口在列修士外家掌门面面相觑不敢吭气。

      何秋行:………………

      我觉得,兄长当时,一定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可以入土为安了。

      ·
      请走未名阁闲杂人等后,何秋行抱着胳膊冷漠地看着众人。

      我从指缝中观察到兄长不悦,立刻停止光打雷不下雨的哀嚎,撅着屁股爬到长姐跟前,一手拉着何予帘,一手拉着商决明,留下没眼力价的宁礽,哭哭啼啼地溜了。

      ···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
      大概就是我和宁礽像是对照组一样一天天长大,宁礽代替商决明,成为我最讨厌的人。

      宁礽这小破孩,是典型的“确实很厉害还知道自己很厉害”的那种烦人精。
      曾经被众家掌门夸赞为“千百年来最有仙缘之人”的我,不知不觉,泯然众人矣了。

      或者说,泯于宁礽矣了。

      ·
      再后来,我被宁礽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撺掇去喝花酒,被何秋行亲自逮到。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兄长如此生气。

      何秋行本不是易怒之人,他的情绪太过内敛太过克制,犹如千年寒冰,连笑一笑都很少。
      甚至很难有人能够察觉出他情感的变化。
      他情绪最大的表达,可能就是习惯性地垂下与人对视久了就会使人发疯的眼眸。

      就是这样的何秋行,在抓到宁礽何言过喝花酒的那天,大怒。

      我躲在吱吱扭扭的老旧楼梯下瑟瑟发抖,这才想起,我的兄长,何秋行,是万人惧怕、趋之若鹜的血煞载体。

      ·
      我永远记得那天,何秋行提溜小鸡仔一样将两个情窦未开不谙人事的小屁孩拎回豆砚山。

      何秋行未对宁礽施行任何实质上的惩罚,只是不理他。
      而我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先是被气急了的长姐吊着打,又被姓商的念“紧箍咒”,再被兄长灵墟压制……
      一套组合拳下来,我可怜地瘫在墙角灵魂出窍,瘦了十斤,不止。

      而某个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的小鬼还在旁边扇阴风点鬼火,气得何予帘恨不得把我宰了,用她亲弟弟的血去染透明无色的山荷花。

      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你们是不是不爱我!
      我到底是不是亲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争执之余,我第一次见到他万般风雨我自岿然不动的兄长,剥去少年老成、坚硬固执的外壳,流露出心软与绝望。

      现在回想起来何秋行所说的那句话,竟然又些失真缥缈:“……因为如梦令算出,宁礽,等不到他的及冠礼了。”

      我从未细想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大概猜测,可能是某个眼高手低的小鬼头没控制好自己那奇奇怪怪的血脉出了意外。
      只是简单地想:出了意外又怎样,这不还有长姐和兄长呢!

      ·
      直到延盛四年廿二九,我才读懂何秋行的苦恸哀伤。

      :::

      夜深忽梦少年事。
      窗寒衾枕冷,何言过在小塌上惊醒,伸头一看架子床空空如也,窗帘随风飘动。茫茫间,他意识到屋内仅剩他一人。

      何言过顿时六神无主,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便连滚带爬地躲门而出,正好看见何秋行单衣半扎发靠在一株半枯老树上,凉薄清晖落了他满身。

      “……”
      何言过试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开口。
      有些哀伤不能节制。

      何言过对于宁礽殉道时的情景,记得不太清楚了。
      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混乱模糊又猝不及防。

      何言过前所未有地迷茫。他忽然想:要不就不要管豆砚山了吧,带上奄奄一息的长姐离开,去山水秀美的桃源乡,途径洛城时接上团姐。
      大师兄和三师姐偶尔会会来串门,他平日里就背一背医术,练一练心法,再陪兄长去找某个人的转世……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长姐不必每日担惊受怕,大师兄不会再终日忧愁,他等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三师姐也不需要成为筹码,下嫁任何人……

      何言过忽然觉到无比悲哀:他今年不过二十又一,正当好的年纪,人人羡慕的命格,却四岁丧母五岁丧父,仅剩的长姐如同逐渐枯萎的芍药花,长兄也日益疯魔。
      他的家两次被夷为平地,他却没有前人重建振兴的勇气。

      何言过试探性地上前一步,他呼吸不稳,心里空落落。

      我本洛城花下自在客,逍遥快活闲散人。

      ·
      闻声,何秋行也没有侧目,直到何言过呐呐一句:“兄长,夜凉,进屋吧”,何秋行才有点反应。

      只见何秋行微微回头,一半笼在黑蓝色的暗中,一半洒满月色。
      他眼眶微红,睫毛在如水月光下显得又湿又长。

      兄长……

      何秋行嘴唇微动,竟有些魔怔道:“也不知道宁礽在外面冷不冷……。”

      “我把他弄丢了……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找不到他。”

      “你若是见了宁礽,告诉他,快回来,我不会不理他。”

      ·
      楚天阔没有桃树,却不知从哪里下了一地桃花雪。

      正如何秋行孤伶伶的少年时光,他兀自一人,长久地守着一颗阴晴圆缺的月,长久地静立在一枝干苍劲的半死梧桐下,等着一个又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起初,那个人是他的母亲,后来是他的父亲,最后是他的挚爱。

      何言过的鼻头蓦地一算。

      他知道何秋行再一次被困在了万物复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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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番外·短松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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