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已过掌灯时分，夜幕如一口无边的大锅倒扣了下来。山坡上大大小小安札了几十座营帐，其中正中间的一座营帐内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父子二人亲切、欢快的说话声。

　　小公子坐在桌子旁，翘着二郎腿，手拿一块精致的糕饼津津有味地吃着，嘴里还夸道：“阿玛！要说制作糕饼还是京城大栅栏的‘五芳斋’，味道绝了！隔几日不吃我就想得慌。”

　　对坐一人约摸三十来岁，锦衣华服，生得不怒自威，留着八字须，满眼爱怜地望着小公子。此人正是当朝内务府总管、修陵大臣富察?福裕安。

　　福裕安望了眼木盒子里的糕饼，没一会儿已经被小公子吃下了五六块，笑着说道：“儿啊！既然喜欢吃就赶紧回京城嘛，想吃多少有多少。总是跟阿玛窝在修陵大营内也不合适呀，阿玛可是来公干的。”

　　小公子将手中的一块糕饼快速吃完，倔强道：“不嘛！孩儿就是不愿离开阿玛！一天都不想！阿玛走到哪里，孩儿就跟到哪里！”

　　福裕安听了自然是满心欢喜，一把拉过小公子在怀里，取出手帕擦拭了油乎乎的小嘴，说道：“好！阿玛也舍不得离开我的小昭南啊！你可是我富察家族的独苗，阿玛还指望着你将来开枝散叶、光耀门楣呢。”

　　小公子信誓旦旦地说道：“阿玛请放心，孩儿担保将来要当大官，要比阿玛当的官还要大。”说罢伸手又要去盒子里拿糕饼。

　　福裕安一把将盒子端开，严肃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心中有抱负是好的。我儿要记住，就算你将来要做一品大员，但首先也要把这贪嘴的毛病戒掉。你已经连着吃了好几块，不能再吃了。这几盒糕饼可是你额娘派人快马从京城里捎来的，你要留着细细吃。”

　　小公子义正言辞地说：“阿玛误会孩儿了。孩儿虽然喜欢，但决不贪嘴。孩儿在这里交了个要好的小伙伴，想拿几块给她尝尝。”

　　“果真如此？”

　　小公子说道：“孩儿从不说谎！”福裕安点头道：“既然是你的小伙伴，应当如此。”说罢又放下了糕饼盒子。小公子从里面挑了三种不同口味的糕饼，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块洁白的手帕中包好了。福裕安饶有兴趣地望着儿子，抬眼见一名亲兵走了进来，走到他身旁附耳低语。

　　福裕安略一沉吟，说道：“南儿，你去营帐外玩会儿，阿玛要见一位来客。”小公子乖巧地说了声“是”，就欢快地跑出去了。

　　出了修陵大营，翻过两道山沟，来到了工匠们居住的地方，只见四周全是手持兵刃的精兵，将匠人们居住的房舍围得铁桶似的。身为修陵大臣的儿子，小公子自然可以畅通无阻，直接穿过大门来到了梨窝女孩居住的屋子，在外面唤了声：“迎妹妹！迎妹妹——”

　　少时，梨窝女孩就出来了，跑到小公子面前，娇声说道：“小哥哥，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什么？”小公子故作神秘：“迎妹妹，你随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梨窝女孩望了眼身后的屋子，像是有些迟疑。

　　小公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说：“你随我来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由于有小公子在前，守门的精兵自然不敢阻拦。

　　二人出了大门，来到一处山坡上坐下了。梨窝女孩说：“小哥哥，你快告诉我，是什么好东西？”小公子小心地从怀里掏出包裹住的手帕，一层一层打开说：“这是我额娘给我捎来的糕饼，你快尝尝。可好吃了！”

　　梨窝女孩点点头，小心地拿起一块，另一只手放在下面接着，轻轻咬了一点，顿时就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小公子得意地说：“迎妹妹，好吃吧？这可是‘五芳斋’的点心，在京城里可出名了。”梨窝女孩吃的津津有味，小公子给她介绍糕饼的用料、做法，如数家珍一般。

　　待刚要介绍最后一块香芋味的糕饼时，小公子忽然被不远处的两个人吸引住了，其中一人是福裕安的贴身护卫，另一人穿着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人认出来似的。看样子二人是往修陵大营而去的。

　　难道那位黑衣人就是阿玛要见的客人？

　　梨窝女孩见小公子望着二人发呆，问道：“小哥哥，你在看什么？”小公子随口说：“我在看那位穿黑衣服的人。”梨窝女孩也望了过去，看到黑衣人后，登时一咦：“这不是我二叔么？”

　　小公子追问道：“怎么？那个人是你的二叔？”梨窝女孩点点头：“看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可是我吃晚饭的时候听阿爹说了，二叔身子不大舒服，这几天都在床上躺着。难道不是他？”

　　“二叔！”梨窝女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那黑衣人停顿了一下，扭过脸看到了小公子和梨窝女孩，像是跟身旁的那人说了什么，然后朝二人走了过来。梨窝女孩有些得意地说：“二叔，还真是您啊！听阿爹说你身子不大舒服，可好些了么？”

　　那人捏捏梨窝女孩粉嫩的脸颊，说：“谢谢小雪迎的关心。二叔正要去找郎中看看呢。”随即望了眼黑漆漆的天空说：“天黑透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仔细你阿娘担心。”梨窝女孩乖巧地“嗯”了一声。

　　待二人走后，小公子才说道：“迎妹妹，那人真的是你二叔啊？”梨窝女孩说：“那是自然！他是我阿爹的亲弟弟，平日里对我可好了。”

　　躺在床上的傅南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之处一片漆黑，房间里静悄悄的。自己还在金府的客房里，看天光应该是后半夜了。

　　我的梨窝女孩，许久没有梦到你了，你近来可还好么？

　　傅南以手撑床，缓缓坐了下来，猛然间回忆起了刚刚梦境里梨窝女孩的二叔的面容、身形，好像跟之前关梦影形容的“阴阳手”的样子极为相似。八成就是同一人！

　　从刚刚的那段梦境分析，自己的阿玛也出现了，他怎么会私下会见一名盗墓的机关师呢？傅南转念一想，既然“阴阳手”是梨窝女孩的二叔，那只要抓住了“阴阳手”，那梨窝女孩的真实身份也就浮出水面了。

　　按照关梦影的分析，“阴阳手”最近八成会出现在马兰峪，向东陵下手。傅南登时兴奋起来，只要抓到了他，说不定就能找到梨窝女孩了。

　　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马上去见关梦影，告诉她缉捕“阴阳手”的重要性。一则她可以向上峰交差，二则自己可以借以弄清楚梨窝女孩的真实身份。

　　不过，人家还躺在遵化县城的医院里养伤，还是等人家痊愈吧。随后，傅南又躺下身子，拉过被褥搭在了身上。

　　******

　　像是初夏时节的日光，照在身上说不出得惬意。云姑顺着田野走到了一片大森林面前。放眼望去，大森林绿意盎然，一望无际，散发着夏日的生机和活力。

　　云姑深呼吸了几口，闻到了一股森林里独有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她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迈着步子顺子小路走进了森林里。

　　进入森林后，到处都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日光从缝隙中斑斑点点地筛漏下来，洒落在小路旁的青草和野花上，周遭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云姑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心想成为了梦境师也不错，起码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一个人入梦来，不仅可以置身于这么优美的环境里，而且还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偶尔有几只小鸟在树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像是在亲密无间的甜言蜜语。刚走了百十步，忽然看到一棵树上挂满了红通通的果子，有点像山里红，但是又不像。云姑经常摆弄各种干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果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呢？

　　她摘下一颗放进了口中，银牙轻轻一咬，随即感受到了一种非常要命的滋味。云姑一下将果子扔了出去，那滋味仿佛已经顺着舌尖蔓延到了全身，她随即感觉到痛苦极了，像是喝了致人死命的剧毒鹤顶红一般。

　　云姑只觉得两腿发软，身子发虚，赶忙伸手扶住一棵榕树，再一看头顶，刚才明媚的阳光不见了，一眨眼阴雨密布起来。

　　刚喘了几口气，瓢泼大雨就下了起来，非常湍急，而且雨点浇在身上冷冰冰的。云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可是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她蹲了下来，颤抖着身子蜷缩在榕树根上，任凭雨水打落在自己身上。

　　难道这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惩罚吗？

　　自己杀害了灵姑的生身父亲，所以报应就来了！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头顶没有雨滴落下来了。云姑抬头一看，看到了一把漂亮的雨伞，旁边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一只手撑着伞替她遮雨。

　　是桑央美朵！

　　云姑抬着头，木讷地问了出来：“桑央美朵，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吗？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桑央美朵没说话，蹲下来拿出一块干手帕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雨水，又擦去了一绺一绺秀发上的水滴，动作是那么温柔，又是那么认真。云姑望着她说：“我在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要我回答你什么？首先，我肯定不是什么观音菩萨转世。现在我只是神女，等将来回了西域当了大神婆，也只不过是神灵的使者而已。”桑央美朵将湿手帕放在伞沿淋着洁净的雨水，然后用手拧干，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云姑的脸颊。

　　云姑任由她摆弄，问道：“我是想说，你我素未谋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而且还从来不求回报。”桑央美朵听到“回报”两个字，停顿了一下，说：“云姑，你怎么知道我不求回报呢？或许，还没到你要回报我的时候呢？”

　　云姑看了她一眼，定定地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从你那日在茶馆里见我开始，就对我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就好像我是你的亲妹妹似的。”桑央美朵接口说：“这个比喻很贴切，那你就把我当做是你的姐姐吧。姐姐对妹妹好，是天经地义的。”

　　抬手刚要去擦拭她笔挺的鼻梁，云姑忽然一手攥住了，冷冷地说：“可是我自打五岁开始，就是个孤儿了！全家人都死光了！根本就没有姐姐！请你老实告诉我，我云姑不想平白无故的受人恩惠！”

　　桑央美朵的手被她紧紧攥着，动了动，挣扎了两下，云姑才放开了。胳膊上已经多了一圈红印，桑央美朵下意识地甩了甩，然后说：“每个人心底里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就让我也保留一点秘密吧。好不好？原谅我不能对你说。”

　　见对方带着严肃的神情盯着自己，桑央美朵笑了下，说：“云姑，你不会想侵入我的梦境里来窥探我的秘密吧？告诉你，你根本做不到。首先，虽然我俩现在都是梦境师，但是我的异能要远远高于你。其次，我已在自身的梦境里安置了‘防御墙’，就是为了防止其他的梦境师随意侵入。所以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云姑没有说话，桑央美朵接着说：“你要知道在我们玄天教中不止我一个梦境师，但是大神婆和神女却都只有一位。为了维护她们的至高无上，她们梦境里的秘密当然不能随意被教众窥测到，否则还怎么统治他们。所以才会安置‘防御墙’。”云姑忽然问道：“那你说普通人的梦境里会有‘防御墙’吗？”

　　桑央美朵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哪怕是一个刚刚牙牙学语的孩童。当然，他们只是凡人，自身不具备异能，只能把自己不愿意为人知的秘密藏在梦境里的一个隐秘地方，我们起名叫‘原始梦境’。在一个人的‘原始梦境’里，你可以看到这个人心底里的所有秘密。当然，‘原始梦境’非常隐秘，要花费心思才能找得到。”

　　云姑静静地听着，默然不语。桑央美朵望着她，轻声问了出来：“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而且还在黯然垂泪，是有什么心事吗？”

　　云姑将胳膊放在膝盖上，光洁的下巴枕着胳膊说：“我做了一件错事，伤害了两个对我很好的人。但是我又不能跟她们明说，只能在心里跟她们说‘对不起’，所以我的心情很低落。”

　　桑央美朵轻叹了一声：“云姑，看来你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了。”云姑闻言忽然说：“美朵小姐，你教我吧，我也想给自己的梦境里安置一道‘防御墙’，省得别的梦境师侵入我的‘原始梦境’里，窥探我的秘密。”

　　桑央美朵点点头：“今天就不教你了。改天你来旅馆找我吧。”她站起身，收起了雨伞，不知何时暴雨已经停了，日头冲破厚厚的云层蹦了出来，射出了万道金光。

　　森林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树叶上的雨滴滴落的嘀嗒声。

　　二人并排踩着湿哒哒的草地向前走着，桑央美朵说：“云姑，我可以不理会你心底里的秘密。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一点，就是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见云姑一脸茫然，桑央美朵嘴角带出一抹笑意，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硬要违背，反倒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了。”说罢轻叹一声，缓缓向前走去。她的背影有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感觉。

　　云姑驻足，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是指不要刻意拒绝那个人的爱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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