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

　　向阳的居室往往是人们的首选。
　　如果各种条件都在线，那么南北通透就再好不过了；若各种条件都不在线，那么房子里将会看不到太阳直射的光束，哪怕墙壁上印着窗外折射进来的光影，狭小的空间还是显得昏暗无光。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装修似乎是不存在的，只有墙壁被黑色油漆粉刷过，地板和天花板都是水泥结构，比起地下室类型的居房，这里简直不能称之为房，若不是摆放着家具，会让人误以为是一间仓库。
　　不过，这里虽然只有一扇横向长条窗户，但空气中却嗅不到一丝异味。

　　“找我干什么？”年承旭双腿交叠坐在亚麻单人沙发上，左侧手肘撑在扶手，指节支着下颚：“有什么非要见我不可的事吗？”

　　“是。”
　　窗户的一点点光，在这间“仓库”里印出大片大片晦暗不清的阴影，而在面前约摸一米的阴影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身影过于低矮，不像是发出低沉男声的人站立该有高度。

　　年承旭侧过上身，从身后揪出抱枕抱在怀里，向后舒服地倚到沙发上，这才重新向阴影投去视线开口道：“我不喜欢你这样。你这里没有椅子吗？搬过来，坐在我对面。”
　　空气微微静默了几秒，男声低沉地传来：“是。”
　　年承旭视线跟随移动的身影，在昏暗中穿梭：“你以后不许叫我主人，我那只是在向你叙述事情而已，你不许学着叫。”

　　移动到面前的身影突然顿住，然后摆好椅子坐下，沉沉地道：“那我应该怎样称呼您一一”
　　年承旭打断道：“你为什么说话还是这么烦人？我感觉我跟你说话就像一个现代人在跟一个古代人说话，你能明白吗？”

　　看到他皱起的眉，方程重新低下头，低哑的嗓音轻声道：“对不起。”
　　年承旭张了张嘴，沉默了几秒，一把丢掉抱枕起身过去捏住方程的下颌：“我教一首歌给你，你唱给我听，不然我就把你的嘴缝住，以后干脆别说话了。”
　　方程点了点头。

　　他的脸被年承旭强制抬起，覆盖双眼的黑色发丝随着点头动作大幅度滑开，被常年遮挡的左眼完全暴露出来，即使是微弱的光线中，那只蓝色的瞳仁依旧清澈透亮，是很美很吸引人的眼睛。
　　“马什么梅啊，”年承旭张口就唱，“马冬什么？马冬梅！什么冬梅？马冬梅！什么什么什么冬梅冬梅？马冬马冬梅！”

　　年承旭似乎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以至于唱出这首被称为“听前智商一百万，听后智商零点五”的马冬梅版《恋爱循环》时方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的反应。
　　“一一学会了吗？”
　　年承旭看方程点头，便松开他的下颌，转身回去捡起抱枕坐在沙发上：“好了唱吧。”

　　方程在晦暗不明的空气中盯着年承旭，薄薄的双唇一张就开始唱。他这辈子唱的第一首歌就是年承旭教的，第一首就是英文歌，只不过不是年承旭亲口唱着教的，而是在他唱错的时候，年承旭结结巴巴地纠正他的英文发音。
　　——在一家破旧的二手电器店，他和年承旭挤在一起，围着一台苟延残喘的老旧电视看《海绵宝宝》。

　　那时候，一句短短的“Are you ready kids?”年承旭都要结结巴巴发音很久。
　　“Are……you……ready……kids……?（准备好了吗？小朋友们？）”
　　“Aye, aye, captain!（是的，船长！）”
　　“I……can't……hear……you……!（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
　　“Aye, aye, captain!”
　　……
　　他好像只能陪年承旭看，因为他和碟片都是年承旭带来二手电器店的。
　　他只要在年承旭结结巴巴唱出船长的歌词时能准确地接起下一句，然后跟着年承旭一起捏拳头鼓劲大喊“SpongeBob SquarePants!（海绵宝宝！）”就好了。

　　“……”年承旭指尖蜷了蜷，突然深吸一大口气：“哈哈哈你唱这个果然很搞笑。”
　　他笑得后仰到沙发靠背上，笑声里有着一丝丝难以察觉到的歇斯底里。方程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等笑声消失才沉沉地道：“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教我唱歌。”
　　“……”年承旭瞬间又皱了下眉心：“你过来，让我缝上你的嘴。”
　　方程静止片刻，起身走过去。

　　然而就在年承旭腿前的距离，他噗通一声跪下了，低沉地吐出一个字：“请。”
　　方程跪得非常端正，却又很自然，就像是一年365天里360天都在跪一样。
　　昏暗的空气再次陷入静默，年承旭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皮望着他身后墙壁上方的横向长条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年承旭重新垂眸看着方程，毫无语调地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抬起一条腿，用脚上的休闲皮鞋鞋尖踢了踢方程的胳膊：“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我这段时间发现我会对人发火，如果你不想让我抽你的话。”

　　方程头低了下去，眉眼目光皆藏匿在背光阴影中，只剩下微微起伏的呼吸声。

　　年承旭伸出一只手，从下颚将方程的脸再次抬起，不让他低头：“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现在已经不属于城市‘三无’对象的未成年人了。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法定扶养义务人或虽有法定扶养义务人但扶养义务人无扶养能力一一这些是未成年的你满足的。”
　　他抬头随意扫视了一眼，继续道：“比如你偏要来大陆，那么花多少钱租到什么地方，这些关系到你，但和我无关，懂了吗？”
　　方程在他手里摇了摇头：“我没有忘。”
　　“很好，那么，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
　　方程呼吸着昏暗的空气，嗓音更为低沉地回答：“我具有劳动能力一一所以我拥有生活来源一一所以我不需要扶养义务人。”

　　“没错。”年承旭干净了当地抽回手，抱着抱枕倚回沙发靠背，一头白发被身后的黑色墙壁衬得更为冷白：
　　“国家实现普通中小学免费教育，结果你整天跟只流浪狗一样，我说会赚钱供你念书，结果你转头就被提溜进了少管所，甚至是我想帮你考上大学，结果你连可以参加考试的学籍都没有了一一”
　　他停顿吸气，闭了闭眼睛，这才继续道：“在我认为，虽然你一项都没沾到边，但我已经弥补了当年‘把你当狗’这一在常人眼中为脑残、智障、无三观可言的行为，因为你做不到那是你的事。
　　“但你要搞清楚，在我因为你跑去问救助政策，而不是想着给你找个窝的那天起，就说明我已经把你当人了，因为那时候连我自己住哪我都不知道，我把你当狗就最多会给你找个不透风的狗窝，所以你不要再做出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行为一一在我看来脑残、智障、无三观可言的行为。”

　　“一一可是你自己都每天把饭带来全部给我吃！”
　　从年承旭进门到现在，声音始终低沉暗哑的方程终于大声说话了。
　　这种情况在过去极少地出现过，但都是在执拗于年承旭从未把他当成过狗这件事上。

　　年承旭闭上眼睛倚回沙发靠背上，语气平淡地道：“如果当时你真的是一条狗，我也会把我每天的饭带去给你吃，只不过会只给你一半，而不是全给你。”
　　他睁开眼，毫无情绪波动的目光对上方程那只蓝色的眼睛：“给全部的饭，是这只狗比起真正的狗来说，能做到许多真正的狗做不到的事，这只狗一直跟着我，我走到哪里这只狗都陪着我，我跟这只狗说话他还会跟我说话，陪我看《海绵宝宝》，陪我解方程，一天两天三四天，这只狗会自己每天都继续跟着我，继续这些那些，这就说明这只狗从流浪狗变成了属于我的狗，那么这只狗饿了，我就会把我的饭分一半饭给他吃，这只狗没吃饱，我就会继续把我的一半里的饭分给他吃，直到这只狗吃饱，我的饭也就变成了全部给他吃。
　　“但这只狗从头到尾对我来说都只是狗，直到我把他当人一一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许久的静默，方程沉沉地回答：“懂了。”

　　“恩，”年承旭挺起腰胯，从裤兜里摸索到一个发卡，道：“过来。”
　　“是。”方程起身过来，膝盖明显弯曲了一瞬，随即直回去。
　　“头伸过来，”年承旭举起双手，“我要把你的刘海别上去。”
　　方程这次明显迟疑了片刻，才弓下腰身：“是。”

　　在“仓库”中说话会有隐隐的回响效果，被关死的长条窗户许是太小的缘故，外界的一切声响都不太能听得见。方程坐回椅子上，在模糊不清的空气中，那只露出来的蓝色眼睛随眨动频率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方程身上似乎有一种沉静到如死水一般的气质，以至于看上去可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一坐坐一天，年承旭就一直倚在沙发靠背和那只眼睛对视。
　　通过一系列的不踏正事的交谈，他已经能够猜到方程叫他来是肯定有事了——方程不是什么好子，用常人的话讲就是，不是个好东西，也许是在行为需要被规范的时候却没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总之能这么沉得住气地一直坐着，那就是反向说明有事了。

　　年承旭把头偏向支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尖勾起一撮头发打转：“许星然出狱了你知道吗？”
　　“是。”方程点完头就顺势低着，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把头抬起来。
　　年承旭挑了下眉梢，看上去比较满意他的自觉：“很好，随便教教你就会自己保持不低头一一”

　　方程蓝色眼睛闻言刹那间睁大，和突然顿住的年承旭对视。
　　一一年承旭的发言代表着这个人把他当成了“可以驯服”一类的狗。

　　年承旭移开视线，同时松开那一撮头发，手移到下颌，几根纤长的手指在双唇轻微地反复摩挲。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重新抬眼和方程对视，道：“我认为我并没有言语上的错误，如果揪个小孩到这儿来，那么他一直低着头，我也会把他的头扳起来，我会改掉他自卑的坏习惯。”

　　方程唇角让人察觉不到地动了下，以不牵动面部肌肉的方式笑了。
　　若常人停顿良久后说出这样一些话，那么可以归类为死鸭子嘴硬，但是他面前的年承旭不是，因为这个人是非常平等的一一假如他真的揪个符合条件的小孩过来，年承旭也会如实教育。
　　只不过会把小孩也当成“可以驯服”一类的狗罢了。

　　外界的声音刹那间涌入空间，随即咔嚓一声，重新被隔绝在外。在寂静昏暗的空气中闭上双眼，方程能够嗅闻到一丝不属于空间的气味，是年承旭的头发丝，是年承旭的羊毛背心白衬衫，是年承旭的皮肤表层。
　　方程缓缓睁开眼，走到门旁不远处的冰箱，冰箱内的亮光一瞬间喷涌又消失，他取出一个奶油蛋糕，回身走到书桌轻轻放下。一层一层地将外包装拆开，他的手已经有些细微的颤抖，原本是想和年承旭一起吃的，但没有勇气一一保存在脑海单独隔层的那些记忆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和年承旭一起过生日，年承旭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和年承旭一起吃到蛋糕。当然，可是，还是和饭一样，一块不能被称之为生日蛋糕的蛋糕而已，真的只是一块，而不是一个的蛋糕，还是别人给的，却被年承旭全部给了他吃。
　　直至一根蜡烛自燃熄灭，第一次过生日的方程许出了比计程车打出的小票都还要长的愿望，里面满满都是年承旭。

　　走出长长的巷子，视野逐渐随着周遭的水泥墙消失而开阔起来，年承旭习惯性地回头记了下路，回头边走边掏出手机拨通联系人号码：
　　“课上完没？”
　　“上完了啊，”听筒传来陈争对未来人生的美好幻想：“还没上完那我岂不是发了，我巴不得一直上，资产持续增长。”
　　年承旭抬头看了眼天空，粉橙黄昏漫天，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昏暗无比的房子：“你记得你骂我我把饭倒掉的事吗？”
　　“……骂你？你把饭倒掉？还来个问我记得不？太毁认知了，我想想……”
　　年承旭往后捋了一把刘海，眉心皱起隐约的弧度：“为什么你们的记忆力都这么差？”
　　陈争沉默，然后愤怒开怼：“我脑子好着呢！挂了吧！等我什么时候乐意想起来了再给你打电话！！”
　　年承旭脚步顿了下，电话就已经被掐了：“……”

　　路过咖啡店买了份甜点，年承旭被几个店员打量来打量去，只能先发制人：“中午穿裙子的就是我，不要再看了。”
　　话音持续当中，啪嗒一声咖啡杯从一个店员手里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吓得旁边穿小白鞋的女顾客惊呼着躲开。
　　“……”年承旭回头提起甜点，步伐流星般的走出咖啡馆。这总不能怪他吧，做人要讲究事实。

　　黄昏光辉中，苏启明身上的便装被勾勒金边，刚毅俊朗的面庞带着些疲色，黑硬的发丝刺刺地立着风吹不动，狗狗眼虽然依然透亮，但眨动频率缓慢，像是在发呆。
　　“苏启明。”
　　苏启明一激灵，遁声扭头去找人，紧接着视线锁定，两侧酒窝一下露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呀？今天不是不用兼职吗？”

　　他行动起来之后显得身体也是疲惫的，截然不同于平日里的精力充足。年承旭眉心皱起的弧度再次显现，刹那间突然记不起苏启明上一次这个样子是什么时候，伸手摸了摸苏启明的脸：“你怎么了？很累吗？”
　　像是一个开关，苏启明闻言突然泄了气一般，就连两侧的酒窝都淡了很多：“没……没什么事啦……”
　　年承旭一抬手，朝又刺又硬的毛上呼过去：“找抽？”
　　象征性的一巴掌却像是把气拍完了，苏启明更蔫巴了。

　　这不对劲，年承旭视线极快极准地将苏启明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没考过？”
　　苏启明耸拉的身板猛地支楞起来，狗狗眼里刹那间光芒充沛：“恩~……？！”
　　“……”年承旭盯着他，几秒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没考过就没考过，这很正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婆跑了。”
　　“…………”苏启明鼻孔张合了两下，嘴巴突然张得大大的一一没跑！！！！
　　可是他不敢说。

　　本以为是回家，结果路越走越岔道，天光落幕，华光璀璨，霓虹灯充斥视线，年承旭双臂抱在胸前，挑了挑眉梢，等着身后的苏启明埋头解决甜点。
　　“别急，慢慢吃一一”
　　旁侧驶来的魅影哔哔两声，年承旭瞥去冰冷的视线，回头继续道：“只要我最少提前一个小时预定，那么都会给我留位置。”
　　苏启明把脑袋呼哧呼哧地凑到他脸颊边，嘴里散发出一股甜蜜的香味：“一个小时？！不是说所有顾客都必须提前预定吗？还得付订金……你真厉害！”
　　“恩，”年承旭抬起一只抱胸的手，反手摸了摸他的大脑袋，“所以慢慢吃，不要着急。”

　　作为被苏启明视为蜡烛红酒环景落地大窗的餐厅，这家餐厅的重点当然不是三种里的任何一样，而是任何餐厅都共同的一一菜品和服务，而能够在共同中脱颖而出甚至成为顶级，那必定是有它的特色的。在与服务人员简单交谈的过程中，苏启明这才明白，年承旭和老板认识。
　　“防止你胡思乱想，我提前说明一一你没考过我却来带你吃大餐，并不是故意，而是反向庆祝，加油鼓劲，以资鼓励。”
　　年承旭抬手示意，打断倒红酒的服务人员，拿过红酒，一整瓶撴在苏启明面前，继续道：“你可以对瓶吹，随意。”
　　苏启明反应不过来地眨眨眼，突然想起当年陈争第一年没考上北大的时候，年承旭也反向庆祝过，给陈争气得吃到吐，毕竟那是一个转世的饿死鬼，大脑被气得丢失后把控不住食量很正常。
　　当然那么没有风度的事他苏启明可不会做，苏启明做作却又确实落落大方地做好餐前准备，然后拿起银叉，清了下嗓子，和年承旭对视道：“请。”

　　-

　　“我憋不住了，我想说话。”
　　苏启明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就连忙开口，脸颊有些隐隐的红，看上去确实憋得很辛苦：“我从小糙到大你也知道，让我正儿八经坐着传播饮食礼仪文化我真做不到。”

　　比起上次吃饭陈争需要起身走过去看夜景，这次的餐桌就在环景落地大窗边，年承旭脸微微侧着望窗外，闻言回过头来，笑了下：“那你喜欢怎么吃？”
　　苏启明刚准备张嘴，突然一顿，扭着脑袋把视线环绕一大圈，这才转回来，降低了一点声调：
　　“……我想捧着盆吃。”

　　“……”年承旭眨了眨眼，突然垂眸噗地一声，紧接着移回目光和他对视，淡淡地笑道：“虽然‘喜欢’这种东西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这种东西已经被我抛弃了，但在我认为，我会很喜欢你所说的吃法，因为你那样吃会看上去很可爱。”
　　苏启明猛地一愣。

　　狗狗眼卡了许久，才眨动起来，苏启明吭哧吭哧道：“真、真的吗？那那我去要个盆吧？”
　　说话间他的双腮又红了一圈，年承旭静静地看了几秒，摇摇头道：“但我认为你现在这样吃很绅士。”
　　他垂下目光思索片刻，重新抬起眼皮，道：“你绅士的时候很帅。”

　　“……”

　　一口气，两口气，吸到错落的一口气时，苏启明脸皮崩了似的，哗一下爆红到透光的程度，而还在为了绅士两个字绷着的眉跟随狗狗眼垂下看向面前的食物：
　　“我、我、我我我不要盆了，我我、就、就这么吃……”

　　年承旭目光跟着移下去，眉梢轻轻一挑，道：“恩，好的。”

《少年的狂》
何彦松x年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