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周悬心中一恸，看向董临的眼神也多了些许的柔和，低声叹道：“罢了，那你去小厨房给我下碗面就是。”

　　董临喜孜孜应了，轻轻阖上门离开。

　　刚刚喝的红枣糖水还在嘴里回甘，夜深人静，周悬索性细细想着这几日的风波，不出意外的话那苗疆女子和水党应该也有牵扯，他准备明日去牢里亲自审人，太后那边好容易劝下了冲喜之事，她老人家发作一通脾气，还是让金棠金梨回到了周家，严垚那里也得探探口风，凌云公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还有北狄......方铭的信里说一切安好，但自己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太平稳了，简直像暴风雨来临前那沉闷的安静。

　　他刻意不去想那吃醉酒的小皇帝，但千头万绪向着自己袭来，烦恼间周悬还是下了床，把桌上剩下的半盅糖水端着，慢慢喝了，温吞吞、甜丝丝，和那日湿乎乎的灼人触感一点也不一样。

　　周悬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地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烧。

　　想什么呢，他自嘲地摇摇头，重新坐回床上，陛下假装昏睡实则治疗眼疾，大概又是神智不清了吧，别太在意就是。

　　董临推门进来了，带来一阵呼啸的寒风。

　　“已是十月的天了，”他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放在桌上，“主子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拿点炭生个炉子？”

　　周悬体弱怕冷，每年都要早早在屋内置上炭火，在烧红的星子“辟剥”的作响中，他那条腿才不会因为寒冷而疼痛。

　　“不用了，”周悬被董临扶着坐到凳子上，鸡蛋面氤氲出团团热气，驱散了冬月的阴霾，他挑起筷子吃了两口，又咬了半个鸡蛋，“味道不错。”

　　董临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白天特意留了点鸡汤，小火一直坐着呢，把面下进去煨一会，暖胃。”

　　周悬身材羸弱饭量极佳，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实在对不起吃进去的这些食物，没多久一碗面就见了底，被热乎乎的饭菜一蒸腾，困倦感也就跟着上来，于是简单漱了口，就又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原本以为心绪烦杂会多梦难眠，但这夜首辅睡得格外香甜。

　　一夜无梦。

　　*

　　景瑛闭着眼躺在床上，刚刚送走了面色不悦的太后娘娘，紧绷的身体终于轻松下来。

　　她似乎考虑了很久，才勉强放弃了冲喜的意愿，只是叹着气与旁边伺候的严垚说话，大致内容还是皇帝会有贵人相助，定不日醒来。

　　严垚这两日一直在福宁宫呆着，端茶倒水，洗脸擦拭，任凭徐院首和刘太医三番五次明示暗示，都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主动提出要住在旁边的偏殿，日夜照料陛下。

　　海公公和松烟机灵，应承几句后好歹打消了严垚这个想法，但从天未亮到夜幕降临，这位爷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兢兢业业侍奉陛下。

　　景瑛躺得好辛苦，恨不得这会儿就爬起来来个圣体痊愈，但眼睛还是未恢复，只得咬牙坚持着，每晚再跟做贼似的去园子里偷偷转悠两圈。

　　杜如涛和内阁那几位都几次三番来看过了，也对着“昏迷不醒”的景瑛禀告了事态的发展，唯有那个人，已经三天没出现了。

　　至于这般小气么，严垚和太后一起出去吃饭了，景瑛趁机坐了起来，左右转着活动身子，松烟跪在地上为他捶腿，刘荣则仔细端详皇帝眼眸的变化，然后告诉他，大约还有三五日，便可痊愈。

　　那就是说，再有三五日，自己就可以见到那个跛子了。

　　景瑛面沉如水，却丝毫不后悔那日的唐突，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光景，被禁锢限制了那么多次，偶尔放肆一次得到点甜，他甘之如饴。

　　一阵轻悄悄的脚步声传过来，景瑛懒懒地问道：“海福生？”

　　他耳聪目不明，躺床上这些日子已练出了听声辨人的本领，几乎无一失手。

　　那走得又慢又拖沓的，是太后娘娘，约莫是珠翠太重心绪不宁，脚步总有点拖拉着地，而又轻又快的，则是严垚，人间年纪轻轻鹤势螂形，自然轻巧，而深一脚浅一脚的......

　　是周悬。

　　周悬也来了吗？怎地也有这种脚步声？

　　景瑛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再次问道：“何人？”

　　松烟忙答道：“回禀陛下，是周大人来了，海公公已经去门口候着了，这会子外人也进不来。”

　　话音刚落，景瑛就感觉有人站在床前，正凝神看着自己。

　　“周大人怎么来了，”他迟疑着开口，却感觉一阵苦涩涌入喉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那人声音很轻，身上总有种清冽的酒味，淡淡的也不招人烦，应该是刘荣为他放置了凳子，略微发出一点碰触地面的声音。

　　“陛下身体不适，为人臣子的总要来看看。”周悬说话很慢，表情淡漠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小皇帝，一袭月白里衣，怀里抱着个锦缎八彩老虎枕，苍白着一张小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红。
　　他此行前来，是打算告知蕊娘和水党的牵扯之事，顺便见着严垚，探探口风，满了凌云的心愿，还没开口，就看到那小皇帝咬着嘴唇说：

　　“那晚的事，朕并没有醉。”景瑛抬手，“屋内的人都下去罢，朕和首辅有话要说。”

　　万万没想到对方突然挑起这个话头，周悬一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偌大的殿内，只剩他和景瑛两人了。

　　小皇帝低头笑了笑，又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再提此事了？”

　　“陛下......”周悬干巴巴地回道，“臣惶恐，实在不知是何意。”

　　“没什么。”景瑛眨眨眼，对着眼前的虚空一切，却反而更加坦然，“朕从小就仰慕周大人，现在年岁渐长，就控制不得这种感情了。”

　　他说得轻巧，周悬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傻了。

　　“原本以为是由于眼疾，朕见色起意，”景瑛笑得有些失魂落魄，“但见着别人，也不怎么有这样的心思，后来遮住眼睛，又用汤药调理，朕才慢慢咂摸出自个的感情，对你......又爱又恨，又忧又敬。”

　　“仿若飞蛾扑火。”

　　话说完了，景瑛把靠枕往床上一丢，自己随意地斜歪上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已经全部交代了，看你怎么接招。

　　周悬半天没说话。

　　许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千金贵体，一旦邪毒入侵，到底会说些胡话。”

　　“你怕了？”

　　“没有。”

　　景瑛坐直身子，放肆地朝着前方凑近自己的脸，冷冽的酒香味更重了：“堂堂周大人，就是怕了，哈哈！”

　　“陛下，”周悬略微有些无奈，“我没您想的那么好，爬上来这一路也曾不择手段，要是有底线的话，是万万到不了今天这个地位的，您久居深宫，很多事情不甚了解，难免被蒙蔽。”

　　“朕被谁蒙蔽？”景瑛抬高了声音，带了点讥讽，“被你吗？”

　　“我身子残废，心狠手脏，”周悬语气温柔得仿佛在哄小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想着生当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比如这次让太后松口，陛下知道臣是怎么做的吗？”周悬慢慢补充道，“我完全不顾太后是我的长姐，不体恤她身子不好，更不敬重先帝在天之灵......叫人装神弄鬼扮成先帝模样，把太后吓得魂飞魄散。”

　　景瑛愣了一下，然后拍掌大笑。

　　看着对方乐不可支的模样，周悬默默叹了口气，她老人家心意已决，又是为了周家而打点这一切，身为嫡母操办儿女婚事天经地义，不得已才出了这样个法子，叫着个曾经伺候过先帝的老太监扮作生前模样，在一个阴风阵阵的夜里悄然出现，鬼影瞳瞳，吓得一宫太后惊惧尖叫。

　　那老太监仿着先帝的嗓音，怒斥对方只顾自己娘家，只顾争权夺利，把手伸得太长，自己三年丧期刚刚结束就迫不及待塞人，成何体统，更何况小瑛子生死未卜，真是好狠的心！

　　太后信佛念经，哆嗦着呢喃了几句佛号，就吓得晕死过去。

　　相国寺那边也提前安排好了，第二日太后急忙忙传住持进宫时，那牙都掉没了的老头子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第一句话就是，娘娘昨晚可曾见了故人？

　　周悬趁机推波助澜一番，虽说还是面有愠色，但太后终究断了这个念头。

　　不落人口舌，干脆利索。

　　“......别笑了，”周悬扶额道，“臣也是跟陛下学的此招偷梁换柱。”

　　想到自个儿曾经也让小康子替过自己，景瑛终于止住了笑声。

　　“所以臣并不是什么好人，”周悬坚持不懈地自污，“陛下真的了解我吗？”

　　“没关系，”景瑛的脸凑得更近，但被对方若无其事地躲开了，他也不恼，而是微微笑着，”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悬默默地往后退了一下，实在不知该拿眼前这个小孩怎么办才好。

　　“剖析完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景瑛扬起脸，毫不在意地问道。

　　周悬终于下了决心似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哪怕对方看不见，也恭恭敬敬地跪下：“臣有事要奏，水党已成燎原之势，内部背景朝中知之甚少，因而微臣请旨，允许我去往江浙一带，彻查此事。”

　　“你要走？”景瑛终于愣了，指尖微微用力地抓住靠枕。

　　“对，不可再容许此党放肆下去了，这是养虎为患。”周悬轻声道。

　　景瑛仍有些不死心地问道：“何日离开？”

　　“明日就走。”

　　纵使眼睛看不见，也能感觉道对方此刻的神情，一定和他的声音一样，淡漠有力，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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