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地面的温度比高空要好的多，但仍有零下十多度，莎佳的脚一触到地面，巨大的降落伞便自动地缓缓收拢，缩回背后的伞包。莎佳在空中已经知道这是一片很广大的平原，现在只能隐约看见脚下是匍匐的低矮草甸，稀疏的积雪。
　　南寒大陆已经进入了冬季，非常寒冷，但也有好处，土地和水面都冻结了，走起来比较便利。如果在夏季来到这里，沼泽遍布，处处陷阱，嗜血的苔原蚊聚集成庞大的群落，象乌云一般扑人而来，除了恼人的昆虫，还有几种著名的大型猛兽在平原上巡猎，夏季的苔原冻土带绝对不是落难者的天堂。
　　冬季动物们或者冬眠了，或者迁移到了温暖的地方。除了寒冷，却是安全多了。
　　星月无光，四周漆黑如墨，寒风在旷野中“呜呜”地呼啸，莎佳站着四面望了望，没有看到和听到那个讨厌鬼的任何动静。莎佳从背后取下急救包，找到了一盏小灯扣在头上，刚打开，右侧便传来了男人的尖叫：“救命！救命！野兽！”
　　顶灯射穿了浓黑的寒夜，莎佳立刻看见右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一人与一兽正对恃着。
　　该死，那是纹齿兽，一种八分似熊却更大了两分的本地土著，杂食，大部分食物是草、浆果、花和苔藓，抓鱼也是一把好手，但不要看了它的食谱就武断地认为它是和善的家伙，它的短距离冲刺速度可达75公里每小时，一掌可以拍碎人的头颅！是南寒大陆的陆地之王。
　　莎佳在脑海中飞速搜索纹齿兽的资料，纹齿兽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对大型动物主动进攻，因为追捕消耗的能量太大，得不偿失。她对王小东喊道：“别说话，别动，一直盯着它的眼睛！”
　　王小东已经吓的浑身瘫软，哆嗦着看着野兽凶光闪烁的绿眼睛。这只纹齿兽没有见过人类，心里也很没谱，正在评估眼前这只陌生大动物的战斗力，犹豫如何维护自己和领地的安全以及尊严。
　　一分钟后，不需要星际语言翻译，它从王小东的肢体表情中，洞悉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它试探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威慑吼叫，王小东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放声尖叫道：“救命啊！”
　　莎佳这时已经跑出了50米，但她仍然拿不准能够命中纹齿兽，但王小东的尖叫似乎刺激了纹齿兽，它摇晃着慢慢接近王小东，让王小东更疯狂地大叫：“开枪啊！开枪！”
　　莎佳站定瞄准，放了一枪，打中纹齿兽的腰，纹赤兽吃痛，凶性立起，弓身就向王小东扑去，王小东却仍然软地站不起，只是出于本能手脚并用地往后撑着倒退，这时莎佳的第二枪又打中了纹齿兽，纹齿兽终于摔到地上，腥臭的大嘴正搁在王小东的脚前。
　　王小东坐在巨兽前大口地喘着气，良久不动，莎佳走到他前面，看看纹赤兽，后怕地说： “好险，只差一点点。”
　　她以为王小东又会劈头盖脑地给她一顿责骂，比如怪她动作太慢，或怪她把枪抢了去，害他没有自卫能力。没想到，王小东却安静地很。
　　莎佳意外地眨眨眼，遂歉然道：“你受惊了，刚才离的太远，瞄不准反而激怒野兽，更加危险，幸好没事。一颗麻醉弹果然还放不倒它。”
　　王小东点点头，忽然哎哟叫道：“我的腿！”
　　“怎么了？”
　　“降落的时候摔到了！”
　　莎佳疑惑地说：“怎么会？很平的地啊！”
　　王小东有些没好气又有些惭愧：“我在空中就昏了。”
　　他恐高！莎佳暗暗好笑，又不能表露出来，免得又刺激到他。自卑的人，更加敏感，自尊心发育超常，王小东的暴躁性格正显示着他的懦弱和绝望。莎佳愿意善待伤患。
　　莎佳检查了一下他的腿，很无奈地说，是内伤，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只有等获救后了。
　　她把降落伞割成一条条，王小东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把纹齿兽捆起来，免得它醒了再惹麻烦。”
　　王小东看着莎佳手里的小刀，愤愤地说：“把它杀了不就行了！”
　　莎佳反转刀柄递给他，微微讪笑：“我不愿意，不如你来。”
　　王小东却摇头：“我也不杀生。”
　　果然是光会动嘴皮子，下不的手，还以为他真能残忍到此呢，莎佳收回手，不出声，继续割，把布条连成绳索，将纹齿兽的四肢捆牢。
　　然后，应王小东的要求，搀着他坐到远离野兽的地方。莎佳接着便四处搜集干草。冻土带的植物生长期非常短，为了节约重新抽叶的时间，大多都是常绿的，所以干草不多，莎佳只好把鲜草也拔了，幸好这些草的根都浅，倒也不算难拔。
　　积够一大堆后，莎佳点起了火。火可以驱寒，也可以让野兽敬畏，最重要，是发出求援的信号。南寒大陆没有人居住，若出现火堆，太空中的卫星会更容易发现异常。
　　鲜草水分多，很不好燃烧，浓烟滚滚，呛人不已。可是在冰冷的寒风中，火红摇晃的光芒和热量，仿佛也能给人慰籍与力量，王小东咳嗽皱眉，却也没提出要移到别处。
　　只要想到他们孤零零远在文明万里之外，恐怖的洪荒巨兽躲在黑暗深处，伺机用他们来填塞冬眠的饥腹，莎佳就难免一丝惧意横亘心中。
　　黑夜寂静压抑，笼罩在篝火四周。
　　极地的寒风昼夜不息地在空寂的大地上驰骋，风声时而似呜咽时而似嘶吼时而似私语，令人猜疑。
　　夜晚似乎长无边际。
　　王小东不说话，莎佳也不说话。王小东拿了一根小棍子，盯着火发呆，时不时撩撩火堆。
　　莎佳则不断起身去找草来维持火头，草叶细薄，很不经烧，临近的草皮很快被扫荡干净，莎佳只能越寻越远。
　　黎明似乎遥遥无期。
　　在等待中，苍白的晨光终于姗姗君临大地，露利亚恒星在地平线上探出了小小的一角，熹微光线中，莎佳看清了景物，天上没有云，狂风早把它们赶尽了，平原上的积雪杂着黄色绿色的草甸，单调空荡，没有任何动物在活动，寂寥无限。
　　偶尔，被狂风卷起的草棵，在风中翻滚。
　　莎佳扒拉了一抱的乱草，直起腰，看看北方，又往火堆边走去。忽然，王小东手指北方的天边说：“来了。”
　　莎佳回头看去。一个细细白点由远及近，正向他们飞来，越来越清晰，很快，就可以辨认出是一架翼车。
　　这一刻，如此美妙。平原忽然变的壮丽寥廓，朝阳神圣辉煌，翼车展开的翅膀反射着闪烁的晨光，象天使伸展着洁白灿烂的羽翼，冉冉而来。
　　莎佳愉快地松开手，风立刻把草从她身前吹散而去。
　　王小东在身后轻轻说：“上帝啊，你的荣光无所不在。”
　　莎佳笑：“我们终于有了相似的看法，这架车比最伟大的神迹更动人。”
　　王小东却说：“不，我不是说这架车。神迹在人的心中。”他的声音有种别样的认真，莎佳扭头看他。王小东的脸，宁静而安详，如果不是对他的印象太恶劣，莎佳可以用虔诚来形容它。这种表情和他一夜前的浮躁怨愤大相径庭。
　　莎佳讶异道：“你，好象不同了。”
　　王小东缓缓地划了个十字，仿佛沐浴在神光中，简直是以幸福地口吻说道：“在黎明到来的那刻，我感觉到了上帝的灵，他在我的灵之中。”
　　顿悟？重生？那种最神秘的宗教心理体验？莎佳有学过历史和宗教基本知识，真是想不到，在虔诚信徒中才能产生的心理现象，会在眼前此人的身上出现。
　　莎佳耸耸肩膀，好奇地问：“你感觉到了？那感觉是怎样的？神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王小东也不瞥她一眼，仍然沉浸在神的奇迹中，虔然垂头道：“那是形容不出来的，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我就是知道，那个时刻，神在那里。”
　　莎佳问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唯一清楚的是，王小东的神无可名状，高深莫测。她不以为然地上下瞄了他几眼，满肚子的怀疑不好说出来，只有尽量诚恳地说：“愿神永与你同在。”
　　莎佳不稀罕那个神，但难得王小东同学重生伊始便学会礼貌，这可不能耻笑他，她只有干笑：“上车吧。”
　　翼车将他们接回蓝里岛后，直接送到了警察局。
　　一夜的喧闹尚未过去，警局繁忙不堪。示威者的大队伍都回去睡觉了，预备养精蓄锐后再到会场上继续他们的抗议行动。年会持续7天，对示威者的体力也是一个考验啊。但人手不足的警察却不能睡觉，越轨被拘的虽只占少数，也足够警察们忙碌，录笔供，收押，与律师交涉，安排新一天的值勤。
　　清晨的警局人声鼎沸，警察们满面倦色地进进出出，莎佳坐在等候室，许久无人理会。
　　终于一个年轻的女警察带了记录器进来，人未坐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用手搽搽眼角挤出的泪水，疲惫地道歉：“对不起，久等了，你吃早餐了吗？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吃吧，我们可以边吃边做掉这个记录。”
　　莎佳刚想表示赞同，波尔瓦和尼尔几个人进来了，莎佳跳起来：“老师，多不好意思，惊动您了。”
　　波尔瓦笑：“莎佳昨晚兼职做了一回孤胆英雄，我们怎么可以不来表示慰问和敬佩。”
　　慰问是首要的原因，做说客是附带的。
　　波尔瓦向莎佳介绍了一位主教。主教也兼职做律师，为王小东等一干麻烦分子提供义务的法律援助。本来，主教对王小东没有格外的留意，只打算给他提供惯常的咨询和帮助，但在和他的对话中，主教发现他竟然蒙受了神的恩宠，坚信了神的真实。一个虔诚的信徒，对日益衰败萎缩的教会来说，是多么宝贵的资源！主教来恳求莎佳，撤消对王小东的起诉。
　　伏曼克主教挺括的灰色西装里，是神职人员的制式白色立领衬衫，干练妥帖，又有种超然的魅力，英俊的主教言辞恳切，极富感染力，几番话便打消了莎佳对王小东残存的稀薄敌意。
　　莎佳本来也没有打算起诉他，只是警察们例行公事地把她请到警局后，她也没有多余地提出要隐而不报，毕竟给狂惫卤莽的人一个教训，让他下次行事时多思虑思虑，也对王小东的性格成长完善更有益不是。
　　对示威，莎佳毫不反感，她也同样认为，政府的效率和政纲需要改革，但是，她不赞成王小东的极端及幼稚的方式。
　　破坏不相干的公共设施，能够给政府施加多少压力？
　　主教是个和平主义者，他也不赞成基督光复军的行事风格，但却比莎佳更明白中正执和的意蕴，他抛砖引玉地问莎佳：“那么你认为他们应该怎么做呢？”
　　“有媒体舆论啊，有民意代表啊，有议员和议会啊。”莎佳说完，便意识到这些民意工具都是多么无力的软鞭子，那些少数的所谓“精英”躲在路障的后面，偷偷摸摸地制定所谓的政策——实质就是富人政策，却以穷人的利益为代价！是让人难以忍受啊！她的脸苦了苦，摊手道：“虽然它们让人等的很焦急，但的确有效。”
　　主教很宽容地说：“在无望的空虚中等待，人的意志会很容易崩溃，对绝望的人来说，过激的行为几乎是必然的。”
　　莎佳撇撇嘴：“这个人，懦弱、自私、卤莽、愚蠢、懒惰、无礼，我不知道这么个人，什么才能使他满足？”
　　“他经过这一次生死考验后，有了彻悟，以后，他会更知道感恩。”
　　莎佳“哈”的一笑，有些嘲讽地说：“神迹，据说发生在他的心中了，我没有不尊重您的信仰的意思，可是，那么个石头似的人，忽然摇身一变，就成了上帝的绵羊，我还是要保留一点点意见的。”
　　主教微笑不变：“你不相信神的存在？不相信神使人重生？你怀疑他想通过这个荒诞的方式逃脱刑罚？”
　　莎佳很欣赏主教的风度仪态，坦率地点头道：“是的。但我相信您。”伏曼克是很有声望的社会活动家，道德风范可堪楷模，既然他亲自来为王小东这个小人物作保，又是托了老师，莎佳绝没有拒绝的意思，但她还是要调侃上两句：“我可以不起诉他，挽救一个人，不一定通过惩罚的方式。这方面您一定比监狱的教化官更在行。但是，如果有一天神迹再现，我想拿我的仪器来检验一下！您一定很愿意多一个信徒吧。”
　　莎佳很高兴摆脱了枯燥的记录程序，告别主教与哈欠连天的女警官，坐上波尔瓦的车。
　　“老师，您和主教很熟吗？”莎佳有些不明白大科学家如何与宗教人士混在一起了。
　　波尔瓦反问她：“你要放假一周？”
　　“对。光梗阻问题我已经大致有了方向，接下来，我只要按部就班地证明我的假设就行了。如果不是助手出了意外，我只需要再有一年，就可以完成您的任务了。现在，我大概还需要三年。助手太少了。”
　　波尔瓦神秘地微笑：“这样啊，有兴趣给我帮个小忙吗？做得好的话，会有丰厚的奖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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