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翌日清早。
　　吃过早餐过后，段越抢着要去刷碗，但却被顾时许无情拒绝了，理由是希望他放过这里的每一只无辜地白花花的碗。
　　“……”
　　“好吧，那我去收拾行李。”他无奈道。
　　包子和豆浆是顾时许到楼下买的，白粥也是他起了个大早熬的，起床的时候，热腾腾的早餐已经在等着他了。昨天的晚饭也是顾时许搞定的，他好像都没干什么。

　　“去吧。”顾时许把碗连同装牛奶的杯子一起拿走。

　　等他刷完碗出来，看见段越已经把两人的行李一起收拾好并搁在了沙发上，行李并不多，只有两个书包，花不了多长时间。

　　现在是早上九点半，回川市的车票是十点，现在这个点出发到车站时间刚好。
　　“垃圾一起拿到楼下扔了吧。”顾时许弯下身去封好垃圾袋。
　　段越等他绑好袋子后一手拿过那袋垃圾，一手把顾时许的包递给他，说：“走吧。”
　　顾时许接过把包挂在左肩，点头：“嗯。”

　　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每走一步就跟这座城市告别一次。
　　顾时许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永远都不会，一想到这个地方，记忆永远都是乌漆嘛黑的一片，里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快乐。

　　但现在，黑暗已经被驱逐了，大片大片的阳光铺天盖地，他的心被晒得暖烘烘的。

　　车窗外的景色被拉成根直线向后奔去，顾时许头靠着座位，稍微往段越的肩头歪了一点，眼皮垂着，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偏头望见段越磕上了眼，他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男生眼皮动了动，眼尚未睁开声音先发出来：“睡着了。”
　　“……”顾时许沉默了会儿，开头道，“那你继续。”
　　随后听到一声笑，就看见段越手往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颗奶糖递给他，顾时许满脸疑惑接过，问：“你哪儿来的糖？”
　　“车站买的啊，你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买的，门口那位阿姨看着挺面善的，一直问我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我看了看，就买了一包糖。”段越说着就拿出整包来，给顾时许看。

　　顾时许看见里面只有七八颗时，顿时松了口气。
　　虽然有点破坏气氛，但顾时许还是说了出来：“段越，糖好像过期了。”
　　段越赶紧看了看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确实已经过期三天了，顿时满脸阴云。
　　“下次买东西还是养成看生产日期的好习惯吧，”他无精打采地说，“那老板娘也真是，看着人这么善良，怎么东西过期了都不注意，万一我今天吃完都不知道它过期了呢。”
　　“也许只是忘记了，就当买个教训，下次记着就好了，别生气。”顾时许说，他把手里的糖放回袋子里。
　　段越沉默点了点头。

　　旁边座位两位大妈的谈话声异常大，从发车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还在滔滔不绝。
　　“这个年不过也罢了，我刚跟我儿媳妇吵完架出来，过年也不回去咯！”她说时手锤心口，唉声叹气。
　　她旁边坐着的大妈也跟着怨天怨地起来：“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呀甭管，伤自己身多不值当啊。”
　　“你不知道啊，要是小打小闹那倒没什么，谁知道我那怀孕四个月的儿媳妇啊，肚子里的孩子竟是别人的，我每天给她端鸡汤补品一大堆的，我……我哎呀！”
　　车座被打出一阵闷响。

　　“……”
　　段越旁边就是这位大妈，本来车内的音乐声就令他耳边很不清净，这会儿听完这位貌似是离家出走的大妈抱怨后，虽然是个可怜人，但动作太冲动了，他还是有点受不了，以他现在这个有些想睡觉的状态来看。
　　他叹了口气，只好把脸转向顾时许那边。

　　顾时许肯定也听到了，但他却只说了句：“要过年了。”
　　段越皱着眉心，望着他说：“是的，还有两周，不知道过年能不能找得到机会出来找你。”
　　顾时许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他说：“我爸刚发消息说，他差不多要回来了。”
　　他喉咙霎时像被什么堵住，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半晌后，段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对顾时许说：“时许，除夕夜晚上一起看烟花吧。”
　　他靠近了点顾时许，让他看到屏幕里的内容。

　　顾时许偏过头来，看到上面是一个川市公众号的推文，里面大致写到除夕夜在川市主题园办烟火秀，零点开始。
　　“嗯，好。”顾时许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就订票。”段越笑说。
　　“这么着急？”
　　“当然，手慢就没了，趁现在赶紧买，到时候不用抢，”他说着，忽然手停了一下，问，“你不在家里看春晚没事吧？”
　　顾时许：“没关系。”

　　买完票后，段越毫无顾忌地靠在顾时许肩头，旁边的大妈终于消停了会儿，他耳根也清净了不少，糖果过期的事情暂时就这么被一笔带过。

　　他此时心情有些惬意，似乎买完那一张除夕夜烟火秀的门票后，新年下一秒就要来了。

　　枕着顾时许肩头，头随车子时而颠簸几下，他眼朝窗外，在飞快掠过的景色里缓缓闭上双眼。

　　“起床了！起床了！”
　　段越被催促的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抓过床头的手机看时间。
　　“才八点。”
　　他低怨了声。
　　门外的人还在持续敲着，跟打鼓似的令人烦躁，特别是他这种有起床气的人。

　　“知道了，老妈你别敲了，我已经起来了。”
　　他提高嗓音回应道。敲门声于此同时停止，于是老妈又催促了声才肯离开。
　　段越无可奈何地一把掀开被子，沉着脸下床去。

　　咚咚——
　　有人敲门。
　　顾时许从沙发上坐起去开门。

　　“赵叔？”
　　赵行笑呵呵道：“小许新年好啊。”
　　“赵叔新年好。”
　　他低眼看到赵行手上拎着一大袋东西，几片青菜叶子从袋子的空隙里露着绿意，有些不解，但他没问什么。
　　“进来坐吧。”

　　赵行进来把东西放在厨房后，出来就坐在客厅，跟着他们参与到包饺子里来，和沈雅静有说有笑，赵行会包不同花样的饺子，甚至还会包四个角的，沈雅静也跟着他学。
　　场景融洽得像一幅有声有色的画，顾时许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

　　直到饺子皮快见了底，沈雅静才说赵行今晚在家里吃年夜饭的事。

　　“好，人多热闹。”顾时许回答说，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晚上跟同学出去玩，应该要晚些回来，正好让赵叔陪你看春晚。”
　　“你是跟小越一起吗？”沈雅静问。
　　顾时许默认了。
　　“要注意安全，今天人会特别多，又拥挤又容易走散。”沈雅静嘱咐他。
　　顾时许：“知道了。”

　　赵行为什么在这里吃年夜饭，顾时许虽然没有问，但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段越快速吃完早餐后，被老妈兴高采烈地揪去包粽子。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过年要自己在家动手包粽子，看起来很新颖的样子。
　　他当然不会怎么包，老妈也是昨天才学会的，两人找了个教学视频支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跟着里边儿的师傅学。
　　在把面弄撒了一堆米粒子之后，他总算包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三角粽出来，为此，他颇有成就感，立马拍了张照片分享给顾时许，似乎这是一个光荣的时刻。

　　老妈越包越好看，也越来越快，整整齐齐地在桌面码了一排绿色的“小兵仔”。
　　“老妈，再做个大的，当队长。”段越笑说。
　　“你也包个大的，封个副队。”老妈咯咯笑。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男人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老爸！”段越朝声音的方向喊，“我听老妈说你一大早就去健身了，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段清宇换了鞋后，来跟他们一起包。
　　“路上遇到老朋友，多聊了几句。”在段越和老妈的认知里，老爸是从来不沾厨房的，炒个青菜都未必味道好，更别说包饺子，粽子这种费时间的活儿他会做得很好。
　　但此时，叠粽叶和放米的动作却堪称熟稔。

　　段越忍不住夸他：“老爸你真厉害，第一次跟着视频学就能包得这么好。”
　　假借着这视频被设置了循环播放的缘故，段越故意这样说道，眼底的神情变得复杂。
　　“挺简单的，一学就会了。”老爸脸色有一瞬不太自然，尽管很短暂，还是被段越捕捉到了。

　　他从队伍里退了出来，笑说是累了。
　　于是，老妈就让老爸教她怎么裹形状更结实好看，热热闹闹折腾完后，又拉着老爸跟他擀了饺子皮包饺子，两口子半天时间都在厨房里。

　　段越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厨房里不时传出欢笑声。
　　换做以前，他一定会进去当个捣蛋鬼，然后享受着被老爸老妈拥着他赶他出来的快乐。

　　他现在什么也没想，尽量大脑保持着空荡荡的状态，尽管有一个不好的意识一直飘荡着，像个待响的警钟。

　　屏幕忽亮，是顾时许回他信息了。
　　—很厉害。
　　他笑了。
　　—那当然。
　　—晚上给你带男朋友亲手包的新年粽子。

　　顾时许眼角现出笑影。
　　—好啊，十分期待。
　　顺带发去一个竖着十米大拇指的图片。

　　段越看得嘴角忍不住上扬。
　　—晚上十点半，公园门口见。

　　顾时许回完信息后，转头惊觉有张脸怼在自己眼前。
　　“赵叔？”
　　他惊问，似乎感觉刚刚赵叔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赵行果然说道：“我看见你对着手机一直发笑，叫你你也不应，我以为你在看笑话呢。”
　　“您叫我了吗？”他讶异。
　　“刚在厨房叫你跟我一起备菜呢，看你没回应，我就出来看看。”
　　“不好意思，我确实没听见。”
　　“没关系，你继续跟同学聊天吧，假期有时间就多聊聊。”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就挤出几条皱纹来。
　　“已经聊完了，我给您帮忙去。”
　　他说着话，边走向厨房。

　　赵行是个脾性温和的大叔，两人在厨房里一大一小，切菜炒菜，相处得很和睦，加之赵行是个健谈的人，一直都跟顾时许有话说。

　　“小许啊，开学就高二下学期了吧，以后打算考哪个大学啊？”
　　这个问题让顾时许愣了愣：
　　“还不知道。”
　　赵行单纯就是跟他随便唠，很快就又换了个话题：
　　“我听说楼上那个婆婆昨天住院了，情况不太乐观。”

　　“怎么回事？”顾时许有些担忧。
　　赵行边煮面边说：“人老了腿脚本来就不方便，下楼梯步子没稳住，摔了一跤，醒是醒了，听他儿子说总是吃不下饭。”
　　“那您知道她住哪个医院？哪层楼？几号床吗？”
　　赵行惊疑对他说：“你想去看看？”
　　“嗯。”

　　“现在还不知道，我明天问问他儿子，”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可以吗？”
　　顾时许看着他，怔了下，继而点点头。

　　于是，他还在趁着这当口把话问了出来：
　　“赵叔，你跟我妈……”
　　“是的。”
　　他柔和地笑着说：“是你想的那样。”

　　顾时许了然点了下头。
　　又听到赵行对他说：“不过，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沉默半晌，顾时许才开口道：“请照顾好我妈，温柔地对待她。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赵行讶异道：“我原本以为你会排斥我。”
　　顾时许摇摇头：“您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
　　“你可以接受我像对待自己孩子般对待你吗？也就是，以父亲的身份，像父亲的样子，而不是一个邻家叔叔。”

　　“……”顾时许忽然语塞，“我们以前的事……”
　　“我都知道了。”
　　他抢先一步回答。
　　犹豫之后，顾时许开口道：“我会尝试。”
　　“谢谢。”赵行坦然道，“谢谢你，小许。”

　　饺子烫口，段越埋头心情闷闷地吃了三个就没胃口吃了。
　　“怎么了小越？”段清宇问他，“是爸爸包得不好吃吗？”

　　段越摇摇头。

　　“难道是妈妈包得不好吃？”老妈愁脸问，因为那是两人一起包的饺子。
　　“都不是，我是零食吃太多了，吃不下饺子了。”他佯装出笑容。

　　“都怪你，让别买那么多零食给他，饭都不好好吃了。”老妈开始数落老爸。
　　于是老爸又无辜地反驳：“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再说了，孩子吃点零食又怎么了。“
　　“你没看到新闻报道说总吃零食孩子会变傻啊？你不是还想让送他出国留学的吗，不监督着点哪行啊？”筷子被重重拍在桌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最终不欢而散。

　　很神奇，这两个人每次都能因为一点芝麻大的根本不算事的事吵起来，甚至扯到更大的话题，然后吵得天翻地覆。段越既觉得可笑，又觉得荒唐。

　　厨房的粽叶香缓缓传来，闻得段越感觉很舒服，他深吸了口气，决定回房间睡午觉。

　　甩上房间门后，他钻进被子里把身体裹紧，把头盖住，闭上双眼。
　　心里默默思考着老妈话里“出国”这两个字。

　　他从未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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