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冬日里，一炉暖炭，隔窗赏雪。

　　小客栈早点样式多。马蹄糕，南瓜小酥饼，糯米糍，紫薯泥……小碟装叠四五块，热气腾腾呈上来，摆盘形状不如公主府精致，色泽却鲜亮，闻起来香得扑鼻，就着滚烫的芋头粥和酸萝卜一块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太阳大，雪化得也快。

　　到处是滴水声。

　　隔间内，兰绒布帘子垂落，小桌两人对坐吃早点。

　　“吃这么快做什么，不怕噎着？”洛云桢在水滴声中伸手，想抹掉她嘴角饼渣。阮峥后仰，躲掉他的触碰，转头去看窗外街上扫雪的人，冠冕堂皇说：“消失一晚上，元深肯定疯了，得赶紧吃完回去，我去吩咐店家准备车。”

　　“不着急，雪没扫干净，马车走不了。”洛云桢示意她可以慢点吃。

　　“可以提前准备。”阮峥起身。

　　“已经吩咐过了。”

　　他未雨绸缪，事情已经办过。这下阮峥无话可说，只得坐下来，重提筷子左右挑拣。洛云桢注意到她把筷子拿反了，夹马蹄糕用的左手，夹不起来。他乐于助人，帮她夹起两块碗里。她又不吃了，端起碗埋头喝粥。洛云桢看她好一会，没等到视线交流的机会，连生闷气还是害羞也无从分辨。

　　按道理来说，永宁公主不至于因为被咬了一下耳朵生气。

　　但害羞这两个字似乎也跟她天生绝缘。

　　局面如此僵持，看起来没什么道理。

　　洛云桢从她的神情判断是在较劲，却又不是冲他，好像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得昏天黑地，搅得她无瑕说话，无瑕思考，只能试图用沉默消解那些激烈斗争，换取一个可以接受的后果。这个过程洛云桢帮不上忙。于是他沉默下来，安安静静喝粥。

　　可惜小客栈隔音差。

　　下楼的动静哐哐响，一下子打断了阮峥的心理斗争。

　　她筷子顿住，觉得吵。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至隔壁。桌椅板凳一通哗啦。两位客人就座吃早点，就坐在他们隔壁。兰绒布帘子挡不住什么，窃窃私语听起来天震地骇。很显然，这是两位碎嘴子，爱编排有的没的，耳风吹得比朝廷查案还快。

　　“听说放火烧橘子林的凶手找到了。”开口一句就是小道消息，承接近日热门话题，最引人注目的那件。

　　“橘子林？瑞王府那片？”

　　“除了他们家谁会在长安种橘子，吃饱了撑的不是。”

　　阮峥抬起眼，放下碗。洛云桢正看她。

　　她若无其事把视线转到一边，手指默默推正筷子，假装自己已经吃完。

　　隔壁的议论声没停。那人愤世嫉俗，看不惯矫情精，对瑞王爷所作所为嗤之以鼻：“这些个皇亲国戚，吃着供奉腰缠万贯，花钱买乐子，一天到晚不干正事。这一回长安雪下得急，路上不晓得冻死多少贫苦人。他引温泉水养橘子林，烧了也活该。早就该烧了，我倒拍手叫好，敬那位放火的英雄好汉是个豪杰。”

　　“什么呀，那是个女的。”有内幕消息的八卦传人失笑。

　　“女的？”

　　此人见同伴一窍不知，故意顿了片刻，估计是观察周围有没有人偷听，才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放火的，不仅是个女子，真实身份还是瑞王府府上的乔侧妃。什么天降正义，英雄好汉，一张床上的夫妻闹别扭呢。”

　　“嚯，还有这种事情？”正义使者不忿。

　　八卦传人啧啧称奇：“谁说呢，要不是我表弟在衙门当差，刚好查这件案子，我哪能知道这个。听说衙门那帮老爷查到人时头疼得厉害，不晓得该抓还是不抓，堂堂侧妃，哪能关到牢里去。只得按下风声悄悄的给瑞王爷送回去，让王爷自个处置。毕竟是家务事，官府不好插手。”

　　正义使者听着头大，摸不着窍门：“这乔侧妃，为什么想不开，要烧自家林子？”

　　八卦传人一副了然于胸的语气：“侯门王府，争风吃醋的事情，谁能说得清。瑞王爷是个多情人，在府里镇压着还好，前阵子不知道抽哪门子风上公主府喝茶去了，一喝好些天，放着后院不管不问，怎么能不起火。”

　　“说到公主府……”

　　啪的一声，雪层从屋顶滑落，砸在窗户边。

　　大片阴影闪过窗户纸，从阮峥身上过，像无形的手。她听到雪碎成渣的声音，往上望去，想象屋顶满是积雪，滑下来肯定很爽。洛云桢的视线随着她身上那片阴影游走，灵感意外同频，猜到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在这种默契时刻，做什么都微妙。连单纯的视线交流都变得危险，轻轻一撞就能掀起海啸。

　　可是隔壁有人，动一下会引起注意。

　　洛云桢心里想什么，全写在眼睛里，不加掩饰。他知道她不敢看他，因此肆无忌惮。公主殿下没法用眼神证据给人定亵渎罪，只能故作冷静，躲开所有汹涌暗潮的慌。这样子显然更有趣。洛云桢看着她似笑非笑。阮峥提起筷子吃马蹄糕，吃到一半，终于忍无可忍，在桌子底下踩他脚。

　　隔壁被雪吓了一跳，话音顿住，以为出了什么事。安静一会儿才敢出气。同伴见他大惊小怪的，重新捡着公主府三个字起了头，“呵，瞧你那点出息，公主府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怕雷劈着不成。”

　　“不是，”八卦传人拖动椅子，跟同伴拉近距离，神秘兮兮地解释：“我刚想起一个传言，宫里传出来的，就跟公主府那位有关。挺玄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阮峥目光一滞，瞟向布帘。这么贼兮兮的语气，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洛云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位什么事不玄乎？”正义使者呵呵一笑。

　　“这回不一样，您听了就当耳旁风，可千万别往外传。”八卦传人见他不当回事，更紧张了，忙多叮嘱了一句。

　　“磨叽，快说来听听。”

　　八卦传人采用经典开头，来龙去脉好一番交代，以增强可信度：“就是我表姑家的侄儿做买卖，跟宫里一个小黄门认识，说宫里在传一件事，也是从大太监那听来的，不知道真假。据说中秋宫宴，那天婚本来不是指给梁三小姐的。圣旨当晚临时下达，不单太子懵了，连宋贵妃都吓得不轻。”

　　正义使者一听这谣言编的太离谱，道：“您可吹吧，储君娶太子妃，这么重大的事情，几个月前就开始拟候选人，又不是一拍脑袋指谁定谁，还带临时下圣旨的？长安贵女，还能有谁比三姑娘背景更大，更有资格当太子妃？”

　　八卦传人压低声音：“不是她有没有资格的问题，是梁家只能成一门天婚的问题。”

　　“什么意思？”正义使者奇怪。

　　“意思就是，中秋当晚，其实有两道圣旨摆在太清宫，一道赐婚太子，一道招纳驸马。圣上在殿内没拿定主意，安神香都烧了三四炉。大太监们都觉得梁大公子非驸马人选莫属，最后不知怎么的，他家成了的却是太子妃。”

　　“真的假的……”

　　“这我就不敢说了，反正宫里都这么传，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嘶……倒是有点蹊跷。”

　　“年长的单着，小辈反倒先定了亲事。听说公主殿下与梁大公子一块长大，从小青梅竹马，原是有份情在，指婚不知怎么越过他们了。”

　　原是有份情在……

　　阮峥听到这，深吸一口气。

　　洛云桢看着她，沉默半晌，并没有说什么，脸上仍是笑着的。笑里的含义比刚才更加让人心惊肉跳。这下早点彻底吃不下去了。谁也不知道隔壁还能说出点什么劲爆的话来。阮峥觉得吃早点就是个错误。她豁然起身，洛云桢也一同出门。从隔间出来，窒息感如影随形。阮峥感觉自己被拖住了，眼看洛云桢渐行渐远，往客栈外走去。

　　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远。

　　她看着他的背影，杵在原地，心里离奇地想，我难道要去拉住他，上演一番“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吗？传绯闻至少得有点边际吧，不能完全瞎编乱造吧。她跟梁静山有什么情，经历过谢慈和波斯菊两件事，她恨不得给他送花圈了。

　　就这，要赐婚，得互相撬棺材板吧。

　　到底哪里出来的谣言，这么荒谬。

　　她一个字都不信。

　　然而洛云桢的反应出乎意料，直接走掉是什么意思。她下意识觉着该追上去，脚步却快不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心里犹疑不决。怎么解释？为什么要解释？难不成把造谣的人揪出来打一顿，然后冲进皇宫，质问皇帝那天是不是烧了三四炉安神香。

　　捕风捉影的事情导致误会，然后生气解释和好，这一套流程太弱智。

　　她和洛云桢也非得这样吗？

　　归根结底，万恶之源，仍要归咎于永宁公主。公主留下了太多烂摊子。复杂的家庭关系，混乱的情感纠葛，阮峥穿书之后，打开上帝视角，都无法彻底摸清楚她的过去到底牵扯到多少人多少事。这些人和事组成一张大网，破碎不堪，蛛丝马迹四处飘零。一不小心踩到，就陷进去，挨骂挨训挨批斗是小事，到头来一脸懵逼还不知道为什么才令人蛋疼。她无时无刻不活在公主的阴影里，收拾烂摊子，忍受一切。

　　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属于她，她只有日历。

　　只有那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时间。

　　今天晴雪初明，本来很美好，没有公主府，没有永宁殿下。她从时间缝隙里偷出来一个梦，但是忘记建上围墙。薄薄的兰绒布无法隔绝现实。梦被闲言碎语扎破掉了，她走出来，兜头栽进冰天雪地的世界，被冻得一哆嗦。街上有人在扫雪，冷风扑面而来。

　　洛云桢替她挡住风。

　　阮峥直视他双眼，心想，他要是问起梁静山……

　　洛云桢背对街道，没有领会她冷戾的眼神，同边上的掌柜交谈，然后对她说：“雪太厚，马车在巷口，不好掉头过来。咱们得走过去一段。”

　　“那就走吧。”

　　说着往外走，她被洛云桢拦住。

　　洛云桢忽然说：“我背你。”

　　阮峥停在原地，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洛云桢望了望街头，在她身前蹲下，温声开口：“昨日你扶我，在雪里走了一晚上，手脚冻僵。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捂热，你这么踩下去，就前功尽弃了。这一段路我背你过去。”街上人多眼杂，不好称呼她为殿下，难得用了“你”做称谓，闲话家常，本来如此的语气。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相处的。

　　阮峥刚才还郁闷，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根本没生气，没把关于梁静山的谣言放在心上，快步出门，只是以为她想回去，让掌柜将马车提前挪过来。结果雪厚，不好掉头。他便寻思着背她过去。

　　人来人往的，自己男装打扮，被背起来怕是过于引人注目。

　　“还是算了吧。”阮峥左顾右盼，心头滋味莫名，说不上来什么感想。

　　洛云桢换了套方案：“那横着抱？”

　　公主抱岂不是更死亡？阮峥两害取其轻，眼看洛云桢准备起身，准备将她打横抱起，当机立断同意了前一个方案。他们俩怼在门口，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洛云桢不许她走进雪地里，这么僵持不是办法。背着走一段也没什么大不了。

　　阮峥这样自我安慰，然而落实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疯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磁铁吸引过来一般，全盯着他们俩看，好像在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洛云桢安之若素，阮峥却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焦灼，瞬间后悔。她袖子挡住脸，觉得要命，想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妈的，这是什么魔鬼场面？！

　　正好八卦传人和正义使者从门口出来，说说笑笑的，还在谈永宁公主的那段旧情，看到两个大男人这么背着，耐人寻味地吹起流氓哨。

　　阮峥火冒三丈，瞪向他们，怒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瘸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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