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抵着眉心缓了缓心境，却突然瞥到了放在床尾，叠得整整齐齐的黑雪蚕丝织出来的练功服。

　　练功服上一条红缨，那是重离最常用来的束发的东西。

　　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自己身边待了许多光阴。

　　生而为人，便再任性一回吧，

　　傅云疏下床拉开房门，在流光千缕中飞下长生天，到星月天的仙鬼天堑，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径直下到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被一道鬼煞之息层层围住的无间地狱。

　　他伸手挥开那道浓密的黑雾，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脑子里那个人说的话当真是令人讨厌的无可辩驳，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

　　鬼界，还真的来了。

　　傅云疏自觉好笑，风雨经年，生死亦经历过多次，何时会到手抖到地步。

　　无间地狱中，总有散不尽的血雾，糜烂的尸身肉块。他虽不怕这些东西，却也极其厌恶，更不知本就怕鬼的重离会是什么光景。

　　在黑暗中眺望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红衣，倒是有无数粘着粘液的碎片飘过，将衣袖染成恶心的斑驳颜色。

　　今日的无间地狱仿佛与从前不同，没有狂躁刺耳的尖叫声，也没有一张张扭曲诡异的脸浮现消失，异常的安静。

　　从前竟没有发现，无间地狱如此之大，一个人放进去，似滴水流入大海，难以寻觅踪迹。

　　他会去哪里？

　　无间地狱四处都大致相同，一眼望去不是肉块便是烈焰，再不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黑暗。

　　重离最厌恶的东西，这里到处都是。

　　他会去什么地方？

　　傅云疏猛然想起什么，大步朝地狱深处走去，到最后走变成了跑，直到看见一缕淡淡的天光从头顶照射而下。

　　无间地狱并非完全封闭，在中央有一隙连接外界的开口，开口处，日有阳光，暮有月华，偶尔也可看见嘶鸣划过天幕的飞鸟。

　　这算是此处一种特殊的心理刑罚，那便是承受着永恒的虐苦，却还能抬头便看见外面自在的世界，自由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触及，日日夜夜，绝望延绵不绝。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浅淡的光影里，仰头，视线涣散地望着那一道触不可及的光。

　　傅云疏停下了脚步。

　　重离的衣裳到处是撕裂的布绺，露出的皮肤绽开，一片血肉模糊，布满暗红色厚重的痂。

　　他竟然受了伤。

　　不能想象最初来的那几日，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重离身边坐着许多黑影，跟他动作一样，抱着双膝，仰望着光线。只不过和他神情不同，只是一种呆板的模仿。

　　“阿离。”傅云疏在他身边蹲下，抚上他的冰冷的脸颊，轻声唤他，“阿离，看看我。”

　　重离仿佛没有听见，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眼白，似被墨涂抹封住了，黑得没有一点生机，也好像无法再看见任何东西。

　　傅云疏轻抚着他满是血污的腮：“阿离，是我。”

　　重离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他微微张口，对着虚空的光芒说道：“我好像又做梦了，梦到尊上了。”

　　身边的黑影纷纷转过头望着他，他一说话，招来了更多影子围着他。

　　重离挥了一下手：“走开。”

　　黑影都极听他的话，便又鱼贯而散。傅云疏看着他，心中的滋味逐渐变得酸涩痛苦，他把重离搂进怀里，道：“够了，你睁眼看看，这不是梦。”

　　重离渐渐感受到一丝魂牵梦萦的凉意，眼珠转动，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肩膀上。

　　“尊…上？”干哑的声音里皆是不可确信。

　　“是我。”傅云疏紧紧拢着他，“是我。”

　　重离不知反应过来没有，眼泪却已经汩汩涌出，沾湿了傅云疏胸前衣襟。他痴痴地瞧着肩上的银丝，与地狱格格不入的清香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渴望。

　　在地狱不分日夜的时光里他早已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仿佛上一次见到傅云疏，是千百年前的事了。

　　没有想到，他能够在这脏污之地再见到傅云疏，并且这不是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的傅云疏。

　　“尊上，”重离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反复呢喃在嘴里的呼唤，“真的吗，尊上……”

　　“我在。”

　　傅云疏用袖口擦去他纷乱的泪水，低头压在了他干涸皱裂的唇上。

　　“阿离，留在我身边吧。”

　　重离浑身僵硬，眼里弥漫的黑暗渐渐消退分崩，露出了点点眼白。他错愕难当地看着面前的人：“你说什么？”

　　“留在我身边，永远。”

　　话音刚落，傅云疏俯下身子，近乎狂乱地在他唇上亲吻，舌头撬开牙关，与他紧紧纠缠一处。

　　重离根本无法思考，也没有时间分辨这一切是否是事实，便被他带得呼吸失控，只能凭借着一腔本能，混乱地回应着他。

　　将要窒息的接触，渐渐灼热的气息，都在一遍遍告诉重离，这不是梦。

　　到最后，他完全没了力气。在他怀里，放声嚎啕大哭。

　　他哭到声嘶力竭，傅云疏不厌其烦一遍遍吻掉他的泪，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一再沉沦。

　　大概这一辈子，情窦初开，便已是用情至深。

　　傅云疏抱着他走出鬼界，踏上白云，一路上无数惊诧的目光皆视若无睹。回到长生天，把他轻轻放在了自己寝殿的床榻上。

　　“不要走。”重离扯住他的衣角。

　　“好。”傅云疏压着声音，亲自打来一盆水，把他血迹斑驳的衣裳解开。

　　有些地方溃烂得厉害，布料和肉都粘在了一起，只要一碰重离就疼得发颤。傅云疏此生没干过这种细活，一点点把他衣裳剥离下去，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便出了一头的汗。

　　“别看我。”重离推了推他，奋力想把身体团缩起来。

　　“别动。”傅云疏抓住他的手腕，拿着布巾沾满水，仔仔细细擦拭着他身上的脏污，手指触碰一些伤口，灵气渡入，伤口开始愈合修复。

　　“你为什么去找我？”重离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傅云疏道：“你不想看见我么。”

　　“想看，做梦都想。”重离道，“可是你不是说我如果没办法控制自己……”

　　“你不用操心这个，我能护你一时，就能护你一世。”

　　重离眨了眨眼：“你还没有跟我说。”

　　“说什么？”

　　“说你喜欢我。”重离勾起嘴角，“你喜欢我，对不对？”

　　傅云疏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浅笑道：“嗯。”

　　“嗯什么。”重离轻轻摇晃着他的衣袖，“说清楚点。”

　　“我喜欢你，阿离。”

　　一句话好似满满一坛蜜，灌进嘴里，从喉头一直甜到心里。这三个月的煎熬，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傻笑什么，睡一会吧。”傅云疏道。

　　重离精疲力尽，不知什么时候就在他轻柔的动作里睡着了，却没看见给自己清理完身体的傅云疏，脸色已经煞白如纸。

　　傅云疏为他盖上被褥，掩上门退了出去，扶着廊下抱住缓了一会，却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吓了门口的侍女一跳。

　　“尊上！你没事吧？”侍女赶忙上来要扶他。

　　“没事，好好照顾他。”傅云疏摆摆手，慢慢走回天梦泽，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化回原身后几乎是一头栽进水里，许久没有浮上来。

　　日月交替，不知过了多少日夜，重离终于惊醒，一眼看到熟悉的房间和摆设，再一转头，一双翠色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个不停。

　　“阿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青竹疑惑不已，“一走三个月，你干什么去了，我当你失踪了。”

　　重离没来得及回答他，爬下床就抓起铜镜，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回了从前的模样，眼睛，也是琉璃色的瑞凤眸。

　　傅云疏把自己弄回原状了。

　　“尊上呢？”

　　青竹道：“似乎在天梦泽吧，听侍女说他好像有些不舒服，你不知道，他那日做了什么事……”

　　青竹把妖界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重离从没听说过封仙剑阵，但他却知道傅云疏的自残行为早不是头一次，就像司春仙君叛逃时，他就能抽骨做法器，来维持仙界时令运转。

　　重离二话不说立刻奔出门去。

　　傍晚的天梦泽水温渐凉，竹影婆娑间，一池华发浮于水上。凝雾轻拢寒潭，傅云疏已化回人形，坐于水中，轻闭双眼。身上未着一物，肤白如雪，更胜月色。

　　只是，身躯上凌乱的暗红纹路仍十分刺眼。

　　重离什么也顾不得了，二话不说扑进了天梦泽里，被冰水激的差点当场昏厥，还是硬撑着游到了他身边：“尊尊尊尊上，你你你你你你这这这是怎么了！”

　　傅云疏睁开眼，看到泡在水里的重离，冻得嘴唇发紫，愣了片刻，怒道：“你下来做什么，胡闹，赶紧上岸去！”

　　“我我我不，你你你你是受伤了吧！”重离一个字颤三遍，“给给给我看看看看。”

　　傅云疏见他又拗起来，只得暂时使个诀提了水温：“我已好多了，没有大碍。”

　　重离抓着他的手臂：“你先给我看看。”

　　傅云疏无奈道：“你想看哪里？”

　　“看……”重离脸忽然烧了起来，傅云疏根本就没穿衣裳，伤痕一览无余，看不到的只有沉在水下的部分。

　　“我全身都是这个样子，你都要看个遍吗？”傅云疏摸了摸他的下巴。

　　这下重离觉得周围的水要被烧沸了，挣扎着就往岸上爬：“我不看了！你快把衣裳穿好。”

　　“既来了就待一会吧。”傅云疏把他拽了回来，“你的伤好了么？”

　　“好、好了。”

　　“怎么会弄成那个样子？”

　　“一开始，他们咬我来着。”重离咬着嘴唇，“如果不是你教我的仙法，我估计已经被他们吞了。”

　　傅云疏轻轻叹息一声，拨开他贴在脖子里的头发，露出了几道疤痕：“还疼么？”

　　重离摇摇头：“后来不知怎么，他们突然就听话起来了，便也没再伤我。”

　　傅云疏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疤痕，重离躲了一下：“做什么，好痒。”

　　傅云疏揽着他的肩，低头吻住了他的脖子，在凸起的疤痕上舔了一下。

　　这瞬间吓坏了重离，惊道：“啊！你干什么！”

　　傅云疏淡淡一笑，抬起头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说我在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

　　“阿离。”傅云疏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很想你。”

　　重离这辈子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三个月来，他似乎变了很多。重离没忍住，头埋了下去：“我也想你。”

　　紧贴的身体让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变得不稳，重离听到了两个此起彼伏的心跳，一个狂如擂鼓的一定是自己的，另一个却也比寻常要急促很多。

　　重离感觉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转了个方向，自己衣裳竟然瞬间消失无踪，他大惊失色：“我的衣裳呢？”

　　“你猜。”傅云疏眸如蛾眉月，笑意逐渐明显。

　　从前看过的春宫图排山倒海般闪回脑海，那可不就是两个□□的人抱在一起！

　　这这这这这……

　　“你要干什么啊！”

　　“你猜。”

　　“我不想猜！”

　　“那便闭上眼。”

　　“你伤还没好，不能乱来的！”

　　傅云疏望着他，许久笑得有些狡黠：“你是关心我，还是怕了？”

　　“我才不怕，自然是关心你了！”

　　“我说我没事。”傅云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听我的话就是了。”

　　“你、你会不会啊？！”重离凌乱之中脱口而出一句质疑。

　　傅云疏嗤笑道：“这种问题，听了实在让人生气。”

　　“我又没见你跟谁在一起过，我……”

　　傅云疏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那你自己体会一下便知道我会不会了。”

　　重离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但自己是真的不会。

　　他开始后悔为何要一个猛子扎进天梦泽来，这下好了，羊入虎口，逃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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