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心猛地一跳，定下心神，缓缓道：“小萦替我去回，谢十五娘子好意，今日失礼不能相迎，他日盼能一叙。”
　　小萦点头，原样复述了一遍，领命去了，片刻后回来道：“裴十五娘说：贵妃盛情，敢不从命！他日拜见贵妃，太后殿下必感欣慰！”
　　“裴十五娘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含笑，却不似真笑，说完便施施然去了。”她说完有些不忿：“贵妃，那裴十五娘第一回来就搬出太后来，怕谁不知道似的，好大的架子！”
　　裴十五娘这傲慢无惧的态度，是以裴家和郭太后的名义正式向她宣战。
　　项灵犀深呼吸，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缓缓松开，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红痕。
　　时隔三年，这一天终于来了。

　　卫婧带着腓腓做客春和殿，穿着一身大红胡服袍的腓腓挣脱了保母的手，迈着小短腿奔向项灵犀，熟练地张开小肉臂，仰头道：“抱！”
　　卫婧跟在后面，步子不徐不疾，语声平缓：“腓腓，来时阿娘是怎么教你的？不听话，阿娘就不带你出来了。你阿耶说了，成天玩闹是不成的，是时候读书认字了。”
　　腓腓扁着小嘴，肉乎乎的小脸上满是委屈。
　　项灵犀笑道：“腓腓可真乖巧，才三岁就这么懂事了呀？”
　　小萦本能上前一步，准备护在项灵犀身前，见状默默后退，站回原来的位置。
　　卫婧笑道：“你可别夸他，这家伙在人前惯会撒娇，看见可亲的人就张手求抱，人后却专磨他耶娘。在家吃饭须我一步不离地陪着，须和我吃一模一样的吃食，要不就要闹。入睡就要他阿耶陪，有天裴郎有事，归家不成，谁哄都没用，他直闹到了五更天，累一大家子没睡成。最好笑的是小家伙最后睡着了，梦里还在唤他阿耶呢。”
　　腓腓回身笑嘻嘻拱着卫婧，奶声奶气说：“腓腓最爱阿娘！”
　　项灵犀看着有趣，问：“腓腓如今爱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腓腓听了两眼发亮，两手比划出一个大圆形状：“腓腓！阿娘！吃，大、古楼子！”
　　项灵犀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小就爱吃大荤的羊肉油饼，故意为难地叹气：“可我这没有，怎么办呢？”
　　腓腓顿时失望，拉着卫婧裙子说：“阿娘，走，外婆，有。”
　　卫婧无奈道：“我平时不让他吃那些大荤油腻的和甜食，母亲太宠着他，看不得他眼泪汪汪的可怜样，所以每回进宫他都要去长青殿讨吃的。”
　　她说着对保母道：“带腓腓去长青殿，我晚点到。”
　　腓腓不乐意，抓着卫婧裙子不松手：“阿娘也去！”
　　卫婧弯腰，摸了摸他头顶问：“阿娘不要你吃古楼子，看见你吃，要生气，怎么办？”
　　腓腓讨好笑：“不生气！腓腓最爱阿娘！”
　　卫婧忍笑道：“那阿娘要想一想，多想一会，如果想完还是生气，你怎么办？”
　　腓腓似乎很为难，想了又想，接受了阿娘晚去长青殿的提议：“阿娘想想，不生气！腓腓去找外婆，等阿娘！”

　　保母抱着腓腓下去了，项灵犀笑道：“阿婧原来是这样的慈母，从前我却想象不到。”
　　卫婧也笑道：“等你做了阿娘便知道了，丁点大的人，哭闹起来吵得人脑仁疼，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去，可一看他乖巧朝你笑，还把小脸挨着你蹭，一下什么烦恼都没了，只觉爱都爱不过来。”
　　项灵犀微笑听着，低头看了眼小腹，柔声道：“果真吗，我也希望如此。”
　　卫婧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你——”
　　项灵犀含笑道：“侍御医说十二月方能确定。”
　　“果真？”卫婧说着停顿了下，微笑道，“你不必说，我只等十二月的好消息便是。”说完有些犹豫：“我今天来本是想同你说一桩旧事，可你如今却不宜劳神。”
　　项灵犀道：“无妨，我日日窝着，你当说与我解闷便是。”
　　卫婧想了想，点头道：“那我便说了。”

　　“平城有个案子，事关一个毁了容貌的女子，那女子身份成谜。”
　　卫婧正思索该从何说起，便听项灵犀道：“阿婧说的是不是被判诬告裴家，后来出了人命的案子？听宁陵王妃说那女子身上有一幅明月图。”
　　卫婧诧异：“宁陵王妃也找过你？”
　　项灵犀点头：“宁陵王妃说担心证物牵涉宁陵王，便想问你那画是不是送人或是丢了，又怕不是，惹你见怪，所以来问问我的看法。我看她是个小心的，竟迂回问到了我这里。”
　　卫婧道：“原来如此，她猜得不错，那案子里的证物正是宁陵王送我的中秋玩月图。前些天长治县的人找裴郎问询，他又问我，我才知道，接着宁陵王妃就登门了。说来奇怪，清点库房我才发现那画不见了，却多了一幅别的画，思来想去，只有裴十五娘办七夕诗画会那回把画拿出去过。我仔细回想，画送回来时我本要看，却忽然有客来，就混忘了。把库房里多的那画拿去一问，竟是裴十五娘的。”
　　“裴十五娘自视甚高，且她那画还是名家所画，没道理偷换我的画，那想是意外错拿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倒是前几天腓腓一句童言点醒了我。那天夜里腓腓指着满月比划着问，为什么初一的月亮瘦，十五的月亮胖，是不是月亮偷吃了古楼子。我恍然想起那证物所画内容，是中秋满月！”
　　卫婧见项灵犀不明所以，低声附耳道：“裴十五娘闺名明璧，小字阿月，家人都唤她月娘。”
　　中秋月圆如璧，同时日子又与数字十五暗合。
　　项灵犀蹙眉：“这么说案子里的证物画似乎和裴十五娘有关系……长治县可有什么说法？”
　　卫婧沉吟道：“正是呢，昨天长治县来了一名女吏去她院子问询，结果我尚且不知。”
　　项灵犀问道：“要不我去向陛下求个恩典，问一问内情？”
　　卫婧摇头：“哪能让你费心，我是想说，听说裴十五娘进宫问候过你，你不要勉强，不见也无妨，至少等这案子结果出来再说。”
　　项灵犀点头，又听卫婧道：“对了，六哥，阳平王奉旨去楚国议和，已在路上，你且放宽心，眼下吃好睡好是正经。”
　　项灵犀心下感动，只道：“我知道。”

　　送走了卫婧，项灵犀收到了采菱带来的消息。
　　采菱说在来仪殿的书库发现一卷反卷的陈年账簿，文字露在外面，展开发现卷纸正背两面都有字，外面一面是记账文字，墨迹已淡褪了许多，卷在里面的一面墨色明显要新些，内容可疑。
　　采菱又说在这可疑账簿旁找到一个木匣，里面放着尺素的身契和几块碎金。
　　项灵犀拿起账簿翻看，的确如采菱所说，内外两面墨色一新一旧。外面记账内容平平无奇，而里面——
　　上面记着日期和事件，时间从绍业二年到九年，开始记载的是裴皇后的身体状况。

　　绍业二年三月，裴皇后进宫。
　　五月，裴皇后怀孕。似乎怀相并不安稳，因为裴皇后一直在吃安胎药，然而在七月时小产了。
　　项灵犀的目光在这一段上停留了一会。她第一次知道裴皇后在进宫那年曾小产过。
　　后面几乎是裴皇后的患病和病愈记录。
　　她匆匆扫过，眉头轻蹙，难道裴皇后身子不好么，怎么小疾大病不断？可她梦中的裴九娘子不是体弱多病的模样。就算那梦做不得准，裴家对后位十分看中，断没有送多病皇后进宫的道理。又或许裴皇后身子不好是小产的缘故？
　　绍业四年秋，裴皇后病逝。
　　看到这行字，她心一颤。
　　但字迹却并没有就此终止，项灵犀惊讶地发现后面的记录更多，几乎频繁到几天一次，有各种琐碎小事，诸如裴皇后的脂粉盒残留的口脂、香粉各几两几钱等等，直到绍业五年年末记录频次才明显下降。
　　项灵犀目光快速移动，在绍业六年看到了关于自己的信息，真正进宫时间和每一次卫漆留宿春和殿的日期，一览无余。
　　最后一条信息是绍业六年十月，内容是：将出宫，盼裴十五娘子守诺，尺素留。

　　项灵犀心跳如鼓，裴十五娘，竟然又是她！
　　若裴十五娘当真借尺素探查宫内消息，就是犯了窥伺宫闱的不臣之罪……长治县那个案子里，告发裴家的毁容女也说裴家窥伺宫闱！难道是巧合么？
　　不管怎么说，裴十五娘有如此劣迹，怎配为皇后？等等，眼下这一件件事来得如此凑巧，莫非裴十五娘故意将假的把柄送到她跟前，令她得意忘形去告发她？之后所有证据变成伪证，裴十五娘自证清白，摇身变成受害者，而她因诬告裴十五娘而丧失君心……
　　不行，不能自乱阵脚，先想想疑点。
　　为什么尺素的身契会出现在书库？她叫画屏来看了，身契是真的没错。裴十五娘既然拿到了尺素的身契，以此胁迫尺素为自己传递消息，那么应该牢牢将身契攥在手里才是。尺素说“盼裴十五娘守诺”，裴十五娘许过什么诺？
　　假如裴十五娘承诺在尺素功成身退时将身契交给她，并且兑现了承诺，那么尺素为什么没有烧掉身契，甚至也没有带走，而是将身契留在了宫里？
　　最后，裴十五娘既有能力动用来仪殿的人，怎么会把证物留在来仪殿放置三年？简直就像……等着她发现，告发。
　　又回到了原点。
　　项灵犀看着最末几个字出神。
　　“裴十五娘子”中间的“五”字有些糊，似乎是写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一滴墨把本该留白的地方糊成了墨团。
　　不知采菱是怎么带出证物的，看来来仪殿管制并不太严密，但此举毕竟危险，她又仔细读了一遍卷上内容，记在心里，令小萦立刻把证物带给采菱归还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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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到！”
　　项灵犀听到通传声心跳急促，有做贼心虚之感，毕竟暗中窥探他的原配皇后这种事既不合宫规，也不光彩。
　　卫漆进来看见项灵犀在榻上伸着脚尖找鞋，白绫袜在红裙底下一勾一勾，舒展了眉头过去道：“不用下来。”
　　项灵犀抬头察觉他神情有些疲倦，问：“可是因为年关将近，朝事繁多，令三郎劳心？”
　　卫漆揽着她坐了一会，低声道：“在楚前线将士成群病倒，原因不明，暂时撤兵。”
　　项灵犀愣了一下道：“成群病倒？会是瘴病吗？楚国山林夏季有瘴气，但眼下是冬季，而且楚国瘴气比南越轻得多……”
　　卫漆皱眉道：“不是，南楚也有发病的，怕是疫病。”
　　项灵犀惊道：“疫病？那阳平王去议和……”
　　卫漆只说了四个字：“稳定军心。”
　　项灵犀拿了枕头让他躺下，伸手替他按摩额头，轻声道：“三郎信任阳平王，阳平王定不负陛下所托，将平安归来。”
　　卫漆闭着双眼，闻声没有说话，伸手捉住她手腕，移到唇边轻轻摩挲。
　　手腕被胡须扎得发痒，项灵犀本能想收回手，还是忍住了，小声抱怨：“你这胡须扎人得很，等孩子出生怕是不愿要你抱。”
　　卫漆睁开眼，灰眸如镜，映出枕边人柔暖的色彩：“你抱就是。我是父亲，要有威严，怎好与他玩闹。”
　　杏子红的身影微俯下去，项灵犀低头用脸颊蹭了蹭他额头，轻笑：“威严吗？那是十足的。记得初见那会，我就远远看了一眼，没看清你的脸，都忍不住腿软……”

　　两人正絮絮低语，内侍前来传话：
　　“太后殿下有话问陛下：先帝和庄烈皇后忌辰将近，今年祭扫是否依循旧例？”
　　项灵犀直起身坐好，心里一声叹息。庄烈皇后即朵太后，当年去世后追封为皇后，谥号庄烈。郭太后到底还是看不过眼了，只是用先人敲打她就罢了，还特地来给卫漆施压，何必呢。
　　卫漆却未起身，只道：“祭扫如旧。”
　　内侍躬身退下了，项灵犀正寻思说些什么，就听卫漆道：“你母亲忌日是哪一天？一并记着，方便往后供奉。”
　　项灵犀心里一暖，轻声道：“是二月十二，正是百花开时。往年我总是悄悄折鲜花供奉，我阿娘爱一切明媚可爱的花，最爱海棠。”
　　卫漆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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