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歌

　　神锋是个好孩子，这里的好孩子定义与大家约定俗成的不太一样。这涉及到了一个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哲学家，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家一直讨论个没完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世界宣布必须牺牲一个人来拯救它，而不巧那个人就是你，你愿意站出来拯救世界么？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其中有两个比较普遍而截然相反的回答。
　　一个是断然拒绝，坚决秉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和“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理念，即便世界灭了，自己也不能活，也要拉着大家一块死，甚或认为选择自我牺牲的都是傻子。
　　另一个是英勇接受，原因是生活太苦恼虚无，找不到存在的意义，终于得了机会展现自己的价值，从而名留青史，而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任何人都能得到的，换句话说，就是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自我牺牲。
　　神锋对这两个回答都不赞同，他的答案是肯定愿意，理由是他想世界活下来，但他并不觉得这样做了，自己就变得高人一等。所以他是个好孩子。
　　神锋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两个神话般的人物，他们后来都成了中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就连他们的名字也叫“风”和“云”。
　　神锋之所以会遇上风云，得从他十四岁的转学讲起。神锋的转学与一般人的转学不一样，别人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转学，而神锋是从三维世界转到四维世界。
　　在觉醒者中，有一类家族专门活动于人类世界，甚至直接定居在人类世界，明里伪装成人类也像人类那样生活，暗里服务于两个世界的消息连通和觉醒者在人类世界的活动，同时着力于对人类各方面的研究。神锋的家族就是这么一类。
　　因此在十四岁之前，神锋一直在人类小孩的学校念书，他的家族也希望借此让他在长大之前，能尽量多地了解人类这种生物和这个种族的东西，方便日后为家族服务。
　　但就像许多男孩那样，神锋小时候也有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梦，他不甘于每天只像人类小孩那样上学考试开小差，放学打机写作业，长大了不是上班摸鱼混工资，就是下班睡觉发牢骚，神锋想像许多艺术家描绘过的大英雄那样，一飞冲天，干掉所有怪物，将全世界解决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锋的爸对神锋的梦想一直不怎么看好，在神锋十四岁之前，一点都没想让神锋去觉醒者世界里接受未来英雄的培训。神锋很小的时候，读到过一本叫《西游记》的故事，以为世界的西天当真存在着能够普度众生的经书，一度拿着故事书跑到他爸面前，往天上一指，嚷嚷着要去取西经。他爸正在读报，这会儿鄙夷地瞅了眼他指着的地方，继续看报纸说：“那是东边。”
　　神锋的爸并不认为当英雄是有利于家族发展的道路，因为有英雄就会有牺牲，弄不好还会全族牺牲，譬如那中陆史上有名的聂家，一战而死剩个孤儿，又譬如那霍家，一不小心就被屠了满门，血脉断绝。然而活着才会有发展。要是都死了，哪来的家？哪来的族？又哪来的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需要苟活，其他都是奢谈。神锋的爸很早就看清了这一点，他不喜欢神锋的救世英雄梦。但神锋十四岁那年出了件事，略微改变了他对神锋梦想的看法。这事发生在神锋的学校，主角是神锋本人，再加一个人类女孩，具体事件就是学校里突然风传神锋喜欢这个女孩，甚至正在跟这个女孩拍拖。
　　但真相其实不是这样的，真相只是神锋这学期开始学人类物理，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碰巧那人类女孩在班上成绩一直不错，新开的物理也学得好，神锋就天天课后不厌其烦地去请教，常常与女孩交谈甚欢。
　　人类世界不像觉醒者世界，在觉醒者世界，不管是男男女女还是男女，两人之间只要明显没有恋爱倾向，哪怕友爱到义结金兰，都不会招来流言蜚语，因此两个觉醒者相处，可以不拘小节。
　　但在人类世界，哪怕明显没有恋爱倾向，只要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走得近，就免不了招人怀疑，绯闻横生，而近年来世风日下，即便男男和女女走得近，也会招人怀疑，两个人相处，就得多考虑考虑小节。
　　神锋是个觉醒者，虽然生活在人类世界，但从小在家受的，还是觉醒者那一套的教育，因此他与女孩相处，也是不拘小节的。神锋和人类女孩绯闻的根源，是文化的差异和碰撞。
　　神锋自己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绯闻莫名其妙就传起来了，甚至传着传着，女孩也信以为真，忽然在某一天不再接受请教，娇羞躲避，他自己又糊里糊涂地被班主任和级主任分别喊去谈话，教育早恋的害处。但这都不重要，甚至神锋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班主任和级主任把这事告诉了他爸，他爸信了。
　　那天神锋一放学回家，就被他爸叫到跟前教育了一番。神锋解释了，不管用，但意外地，这次教育的结果令神锋获得了一次梦寐以求的转学机会，从人类世界转回到觉醒者世界去，原因是他爸担心他以后真和一个人类女孩结合，诞下一堆混着人类血的后代，而在神锋爸看来，混血等同灾难，意味着短命、诅咒和灭族，最经典的例子就是中陆聂家。
　　然而人家聂家混的还是远古顶级魔兽的血，结果都那么糟糕，他们家要是混进了人类血，那还不得更糟糕？
　　神锋的家族从来没有与人类通婚的先例，神锋爸也不许神锋开这个先例，免得带坏后人，闹不好导致家族十代以内就得断子绝孙。
　　考虑到神锋继续留在人类世界与人类交往存在的隐患，神锋的爸一急之下，一边安慰自己说幸亏神锋还有一个哥，一边从库藏里取出祖宗传下来的火麟剑，愤愤地丢给神锋：“你还是去救世吧！”
　　转学手续第二天就办好了，转入的学校定在中陆最知名的基础教育学院——中陆学院。第三天神锋就收拾好包袱，要踏上他的英雄求学之旅。当天一早，他爸联系好的一个学院教授来接他，准备送他到中陆学院，出门时，他妈抱着他痛哭流涕了十分钟，他哥悲悯地捶着心口祝他一路顺风，好像明天他就得为世界捐躯，成为烈士一样。
　　“放心吧，妈，哥，我会好好学习的。”神锋也捶着他以为是心口的位置，用他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信誓旦旦，“我虽然走了，但我的心会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不想他哥神情悲悯地提醒他：“你捶的地方是脾，弟。”
　　“我知道……”
　　神锋告别了家人，跟随接应教授到了中陆。
　　中陆学院位于一个叫凌州的直辖市，往北跨越三个省是都城，往南穿过一省就是另一个直辖市慕名市。教授带神锋穿过地界，到达慕名市，需要再坐飞机到凌州。预订的机票是傍晚起飞的，还要等待好几个小时，教授便带神锋在慕名市里到处闲逛，一来让神锋熟悉熟悉中陆，二来看看有没有要买的小件用具。
　　逛到一家百货大楼时，教授上了一趟洗手间，让神锋先逛逛附近的店铺。神锋就先逛逛附近的店铺，岂知这时远处猛地爆出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随即惊呼声、尖叫声和奔跑声夹杂在一起，商场里瞬间乱纷纷。
　　神锋当即奔向出事地点。他跑到了楼层边缘，那里原本有大片的落地玻璃窗，这时整面窗户都碎开了，只剩一些残余的碎片挂在上下左右，而窗户之外，一块摇摇欲坠的长条碎片上，还勾着一个小女孩的衣领，小女孩整个人就挂在碎片上，脚下与地面隔着七层楼。女孩看起来还不到五岁，正呜呜大哭，喊着妈妈。女孩的母亲此时却不见踪影，大概是母女在出事前就走散了。
　　附近有人惊慌失措地说玻璃是突然碎的，之前谁都没有留意到不妥，想来那女孩是之前碰巧在窗户边玩耍。还有人一边抱怨百货大楼是豆腐渣工程，一边打电话紧急呼救，叫人尽快到楼下放上充气垫；也有人想爬出去救人，但挂着女孩的长条玻璃离大楼边缘至少有三米，成人伸手都够不着，而周围又没有可攀爬或踩踏的地方，无法从旁边接近。
　　闹哄哄中，神锋突然留意到女孩所在的长条玻璃在断裂，先是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迅速扩张，散出数条分支，分支又在眨眼间互相连接，“嘣”的一声，玻璃断了……
　　女孩的尖叫与四周的惊呼登时充斥了神锋的双耳，神锋想也没想，往前一扑，就扑出去捉住了女孩，随即使出全身气力往上一托一抛，把女孩抛回到了楼层边缘。看着女孩被边缘的人接住，神锋才想起自己不会飞。
　　这一天，他差点真的成为烈士。
　　急速下坠之际，一阵强风突然托住了神锋，仿佛临时把他变了一片羽毛，将他的坠落减速成了飘落，他就轻轻地，慢慢地，飘落到地上，安好无损。
　　强风散去，神锋转身，看见了出手救他的人。对方原本站在他身后，竟只是一个最多比他大一岁的少年。少年留一头黑色长发，眉清目秀，一身白色的打扮，看起来很和善，这时正对神锋微微笑着。
　　“你没事吧？”少年问，声音干净，像一汪清水。
　　“没事！”神锋连忙回答，“谢谢你救了我，刚才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没事就好。”少年望了望高楼上的出事现场，“上面的人也没事吧？”
　　“应该没事，那女孩被我抛回去了。”
　　神锋正要问少年姓甚名谁，好让他记住大恩，将来报答，可他刚报完自己的名姓，还没把“请问”二字说出，一段优美的手机铃声就打断了他。
　　少年找出手机，接听了来电。
　　“喂，云师兄……对不起，我在百货大楼东门对面……我听见这边出事了，过来看看……呃，我没事，马上回去找你。”
　　少年收起了手机，略带歉意地对神锋说：“我得先走了，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神锋条件反射说，随之想起他还没问对方姓名，眼见对方转身跑远，只好追上，边追边喊，“等等……请问你叫——”
　　少年的速度实在太快，神锋才跑出几步，他已经跑到了另一条街上，不过刚过街他就停住了，而神锋也不由停住。
　　有另一个少年走向了长发的少年，这个少年比后者高两个头，短发，穿一身黑色，神锋站得远，瞧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觉得是个硬朗的学长。
　　远处的两人交谈了几句，长发少年转身给年长的指了指出事的大楼，这时救援队伍已经赶到现场，年长的少年便又说了什么，两人就并肩走了。当神锋反应过来时，两个少年都已不见踪影。
　　后来神锋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风云。
　　神锋再见风云时，他已经在中陆学院入学。一天晚上，他在饭堂打菜，正好与一个学生一齐凑到了一个窗口边上，两人都想打一份那个窗口卖的五柳炸蛋，并且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声。
　　神锋觉得声音有点耳熟，转头看他的竞争对手，一眼认出了就是当初在慕名市救过他的长发少年，惊喜万分：“恩人！原来你也在这学院啊！”
　　“你是？”少年应声看他，没认出他来。
　　“是我，”神锋激动地放下餐盘，“慕名市百货大楼上掉下来的那个，那天你救了我，我都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
　　“哦……是你啊……”少年努力回想，似乎仍想不起来，隐隐尴尬，“你是——咳，抱歉，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神锋，姓断。”神锋飞快地拿出自己的饭卡，自我介绍起来。
　　“神锋……”少年又努力想了想，面带歉意地笑笑，“很抱歉，真没有印象……不过，这回我记住了。”
　　神锋也笑笑，心里略无奈地想，敢情是恩人总行侠仗义，救的人太多，压根儿不去记自己曾在哪里救过谁了吧。
　　“那恩人你叫？”
　　“聂风。”对方让他看了看自己饭卡上的姓名，又建议他，“我们是同学，不必叫我恩人。”
　　“那我叫你……风学长，可以吗？”神锋第一时间想出了这个称呼，不是用对方的姓氏称“聂学长”，而是用名字。他想，大概是因为对方瞧着平易近人，好相与，让人下意识想要拉近距离吧。
　　“没问题，神锋学弟。”聂风立即用相同格式的称呼回答他。
　　“五柳炸蛋只够一份了，你们究竟谁要？”窗口打菜的阿姨打断了两人的叙谈，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两人转头看窗口里面的菜式，在盛着五柳炸蛋的钢锅里，确实只剩下一份的量了。神锋毫不犹豫作出退让：“风学长，这份你要了吧。”
　　聂风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可以平分。”
　　“不用不用，只是一餐吃不到而已，下餐我再打也是一样的。风学长是我的恩人，我还没有好好报答，这份五柳炸蛋不算什么。”
　　聂风斟酌了一下，点点头：“我不需要报答，如果你坚持，那今天这份五柳炸蛋，我就当作是了。”
　　神锋挠挠后脑勺，心想学长不计得失，是学长高风亮节，而自己到底蒙受恩义，不能就此忘乎所以，便说：“学长日后再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我就住在学院，宿舍是F栋302。”
　　聂风接过装着五柳炸蛋的饭盒，对他礼貌笑笑：“好，那我记下了。”
　　神锋瞧见饭盒，才发现对方手上原来早拧着几盒吃食，不由好奇：“学长不在饭堂吃吗？”
　　“我吃过了，这些是帮人打的。”聂风把刚打到的东西放在其他饭盒上，看了看附近的挂钟，“快七点了，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嗯，再见。”
　　“再见。”
　　这次之后，神锋打听了不少关于聂风的信息，知道了他是慕名市中华阁的成员，屠魔世家聂家仅存的后人，理所当然也是现今的聂家家主。聂风是学院的非全日制学生，每学期只来学院两次，一次在开学初，一次在学期末，一般只待一个月左右，从不超过两个月。
　　与人类世界不同，中陆学院里的全日制和非全日制，差别只在于留校与不留校，其他方面都是一样的，全日制学生要听课考试写作业，非全日制的也要听课考试写作业，只是不必都在学院里完成，他们可以在离开学院的地方，通过电子设备远程进行这些活动。
　　成为非全日制学生是需要先通过申请和考核的，一般只限于已加入组织、健康存在问题或家中有特殊情况的学生。
　　聂风在学院逗留时，也不住学院的宿舍。神锋听说中华阁给他在凌州置了一间小公寓，每次他到凌州来，都住在那里。
　　聂风是中华阁无名会长的徒弟，他有一个师兄，叫步惊云。步惊云也是非全日制学生，比聂风大三岁。风云每年都一同来凌州，又一同离去。他们都住学院外的那间小公寓，在学院时也时常走在一起。
　　神锋起初并不知道步惊云长什么样，但在认识聂风之后，他每次再见到对方，总会在下一刻望见他身边或附近有一个硬朗的短发少年，少年比聂风高两个头，从来只穿黑色，神锋认得那正是在慕名市被聂风唤作“云师兄”的人。
　　在第五次碰见聂风跟短发少年待在同一个地方时，神锋终于找到机会向聂风打听步惊云。
　　当时聂风正一个人坐在学院足球场的观众席上，望着正沿足球场外的跑道长跑的短发少年。神锋原本也是来跑步锻炼的，一眼瞧着观众席上的人，便惊喜地跑过去问候叙谈。谈着谈着，神锋知道了对方原来已经坐了半个小时，还是短发少年开跑之后才坐下的——他和短发少年并不是一块到足球场的，后者甚至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到来，并且已经在观众席上看了半个小时。
　　“云师兄锻炼时都很入神，我也不好打扰他。”聂风朝他笑笑解释，随之目光依然注视下方那个正在奔跑的黑色身影。
　　“他就是步惊云学长吗？”神锋也望了望那个黑色身影，乘势问。
　　“是的。”
　　“就是那个你给他打五柳炸蛋的人？”神锋早有猜想，这会儿忍不住一并问了。话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唐突，急忙想要修饰一下，糊弄过去，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幸好聂风并未觉得唐突，也乐意回答：“是啊。”
　　话音响起的瞬间，神锋不知怎的，竟觉得聂风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柔，隐约带着一股他当时还不懂的，仿佛拥有力量的情绪。而回答神锋的问题时，对方始终注视着跑道上的黑色身影。
　　这一天，神锋知道了步惊云长什么样子。这是他了解风云的故事的开始，距离他自己也参与到故事里面那天，还有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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