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难逃

作者:薄荷糖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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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二


      顾谦记得,小的时候,每一次要下雨前,他和街坊的孩子都会蹲在地上看蚂蚁,看蚯蚓,看飞得很低的蜻蜓,验证老人说的话对不对。有时候,那些老人的经验对,有时候错,但他们几个孩子总是乐此不疲。
      顾谦觉得他现在就是那些蚂蚁,渺小而敏感,像是等待着风暴来袭,而又束手无策。这时候,他发现,他反而变得很松弛。他会时常在后院的紫藤花架下望着天发呆,来北漠那么久,他还没有好好看过北漠的天。
      北漠的天空在白天的时候是蔚蓝的,晚上就更美,一片广袤的土地上空,承载着无数颗叫不出来的星星,闪烁着。这时候他就会胡思乱想,比如,星星上会不会有人?天宫里的神仙都在干什么?总之是一些幼稚的、不着边际的问题,好让脑子被填的满满的。
      江仁也乐于见他这样,偶尔也会陪他一起解答那些无聊的问题,这种生活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谁都没有背负着责任和使命,只是图个快活而已。而后,他们便会在床笫间消磨掉剩下的热情,每一次都以两人浑身湿透结束。
      江仁在这个时候会有一种全身心的安宁,好像日子就会一直过下去一样。
      顾谦则相反,他知道,一切的平静都只是风暴的假象,但也因此他会对江仁更加仁慈,他会拍拍江仁的背,他的背很宽,又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恰与顾谦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顾谦这才发现他的背上多了道伤疤。
      他摩挲着,让江仁痒得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的伤?”他问。
      “七八天了。”江仁懒懒散散地回答。
      “怎么弄得?”
      “他罚的。”
      “北漠王?”
      江仁不回答,代表了默认。
      “疼吗?”
      江仁还是不回答:“结好了吧?”
      “嗯。”
      “结好了就不疼了。”
      这段时间,江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主要是和他母亲的事,现在他又被父亲责罚受伤,顾谦又觉得眼前这人可怜。
      于是说:“你也别太犟了,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江仁一愣,扳过顾谦的头,好看清他,看了一会儿,脸上又浮现无所谓的笑容:“担心我啊?”
      他说这话本是想开个玩笑,让此时此刻的气氛显得不那么凄风苦雨的,可却没想到,顾谦嗯了一声,点点头。
      “你怎么了?”他很纳闷。
      “就是觉得,也许你也应该好好活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跟他说好好活着这样的话了。他的人指望着他,他的对手算计着他,就连曾经是朋友的人也在想着如何逃离他,这样生存着,“好好活着”仿佛是一句谶语,诅咒他一生无能。
      可是,就在此刻,当他重新听到这句话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也才想起来,这是母亲曾经最常对他说过的话。
      “我如果好好活着,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顾谦笑了笑,只是凑上去,亲了江仁的脸。
      江仁一时有些情迷,但还不安着,奇怪道:“你今天怎么了?”
      顾谦拍了拍他的脑门:“之前嫌我不服软,现在服软了,你又怀疑我?”
      江仁不敢再说扫兴的话,压根不想戳破眼前的花好月圆,只是低着头紧紧搂着顾谦。
      顾谦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天上的月亮,亮晃晃地高挂着,光芒就像白玉一样纯澈剔透,反倒映衬出自己的不堪来,他默然了。

      事情就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安宁的夜晚之后,银盆般的月亮沉了下去,第二天的太阳照旧升了起来。江仁也像往常一样,神清气爽地走了,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两个人无言地用完了早膳,一个走了,一个留下。唯一让顾谦觉得不对劲的,只有他一直在跳动的右手指,不明不白的,也止不住。
      后来顾谦想,这或许就是暴风雨前,低飞的蜻蜓。
      楞善就是在江仁走了一个时辰后带兵闯进来的,毫无走漏的风声,瞬息间就将旧宅围住了。
      顾谦再看楞善,只是奇怪地想,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老,带兵的时候,竟还有些矍铄之气,能一观曾经风姿,怎么以前没发觉?
      眼前的兵,满脸戾气,不是江仁手下的,也不是阿尔达手下的,他犹记得楞善手下无兵权,那么眼前的兵力是谁给他的呢?
      “许久不见,大人,可要进里屋喝杯茶?”顾谦泰然自若。
      楞善也不说话,只是朝他的方向进了一步,而后才说:“你早知道我会来?”
      顾谦摇摇头:“有人会来,但我却不知道竟然会是你。楞善大人也有兵了,让我猜猜,是不是左军相的?”
      “是又如何?”
      顾谦笑了起来:“我还能如何?不过是废人一个罢了,其实不用那么多人,一杯毒酒就够了。”
      “国王不杀人。”
      顾谦觉得更好笑了,十年来征兵买马,屡犯边境,还叫不杀人。
      只见楞善往顾谦面前,扔了一个包裹:“打开看。”
      顾谦弯腰捡起,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块过所和一锭银子。
      “从今日起,你自由了,会有人将你押回皋国,回去后,此生都不准再进北漠。”
      顾谦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手紧紧攥着那块过所,忽然鼻子酸了。酸的不是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而是曾经这么想要的东西,却在他所有生的欲望都磨灭了后才给他,多么讽刺。
      “顾谦,这是国王看在你跟随阿希格王子多时后,体念你辛苦,才有的特权,你该感谢他。”
      顾谦冷笑:“感谢?”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眶泛起了一片红。连声音都有些哽咽:“我该感谢北漠进犯皋国,还是该感谢北漠带俘虏如同牲畜?”
      这话论哪个北漠人听了都不会高兴,连楞善都险些发作。
      然而就在此时,砰地一声,传来巨响。楞善身边的兵严阵以待,一脸正色。
      顾谦的头皮发麻,因为那声音他永远都会记得,那是火器的声音。
      砰!
      又是一声。
      这一次,门也被轰然推开,顾谦看到了满脸怒意的江仁。
      “左相大人,季辽的权刚被你吃了,你就到我的私宅耀武扬威了吗!”江仁满眼血丝,看来接下来一场祸事难以避免。
      “阿希格,原来你果真私藏火器!”
      “呵,左相大人,到底是重权在握,现在跟我这个王子说话,都可以这么不客气!”江仁已经不耐烦,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国王念你征战有功,留他一条命,你别得寸进尺。”
      “那就让他亲自来!今天谁也别想把他带走!”
      “江仁!”顾谦没想到,杭俭竟然紧随而至:“你收手吧,不要再折磨顾谦了,也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江仁怒而转身:“闭嘴!我早该杀了你!”火器照着杭俭的心口。
      砰!
      杭俭紧闭着眼睛,再睁开时,自己却安然无恙,却看见顾谦抓住了江仁的手臂,地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坑。
      江仁绝望地看着顾谦,露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不知道嘲讽了谁:“我就知道,你会救他。”
      顾谦的眼泪滑落了下来,不知这滴泪是不是刚才得到过所时,就该流下的。
      “为什么?”江仁痛苦地喃喃着:“为什么我看重的一切,最后都要离开我……”他抬眼望着顾谦,乞求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江仁……”顾谦的心仿佛被针刺痛了一下,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江仁甩开了顾谦的手,原本瞄准杭俭的火器,对准了楞善:“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打死!”
      “我信,”楞善毫无退却:“但你也要知道,若我做不到,国王也会接着派人完成这件任务。阿希格王子,您是王子,您的身边应该站着一位体面的女人。”
      江仁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仰天大笑,笑得满眼都是泪光:“像我母亲一样,是吗?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告诉他,他当年可以为了权力杀了自己的女人,但我不会!这就是我跟他的区别。”
      “我奉劝您别做傻事。他只是一个俘虏。”
      “就算是如同尘埃一样的俘虏,他都容不下!”
      “江仁。”顾谦轻轻地搭上江仁握着火器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放下吧,你其实也知道的,你并没有为了爱情和天下为敌的勇气,所以你才会愤怒。”
      这句话戳中了江仁的软肋,让他一瞬间怔住了。
      “正因为你想要权力,不会放弃王位,才会痛苦。”顾谦释然地笑了笑:“人生哪儿有什么事都能如你的意呢?就像我早就知道范先生和刘芾是细作,可我也无能为力,不是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他命中注定不该有的东西。”
      “可我是爱你的。”眼泪滑落,江仁浑然不知。
      “但你终究会有一天不爱我。”
      江仁执拗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办法否认顾谦的话。
      “阿希格王子,你会有北漠的江山的,所以,也不要我的去处,就让我这个不会祝福你的俘虏,离开你吧……”
      江仁的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他满目狰狞的脸写满了痛苦,他恨不能痛哭流涕,却发现心像堵了一块石头,根本喘不过气,他只能用火器撑住地,好让自己站直。
      “来人,王子有恙,送他回去休息。”楞善一声令下,周遭士兵一拥而上。
      就在他们的手要碰到江仁的时候,江仁仰天长啸一声,那一声仿佛是他心底积累已久的哀嚎,转瞬间,他发了疯地挣扎着,目光所及之处的臂膀和铠甲,在此时成了他的靶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所有围堵着他的人拼杀,拼杀到他的头发散乱,拼杀到他的身上血迹斑斑。
      “啊!!!!”江仁冲向顾谦,抬手眼看就要抓住顾谦的脖颈。
      他完全没有收力,以至于杭俭觉得他疯了,试图挡在顾谦面前。
      顾谦闭上了双眼,嘴角流露着意思慈悲的微笑,他等着江仁落下的手,他无所谓这条命最终交给了谁。
      然而,迟迟未动。
      江仁,迟迟未动。
      顾谦徐徐睁眼,只看见江仁满眼悲怆和哀求,尽管气愤难当,却再也不敢伤害顾谦分毫。
      “你走吧。”他忽然说:“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江仁崩溃了,已经崩溃了的勇士,不需要士兵的钳制,他自己就会败下阵来。
      而杭俭,已经拉住了顾谦的手,逃命一般的拉着他跑走。他知道顾谦一定在回头。
      江仁已经被楞善的兵死死架住,他跪在地上望着顾谦远去的身影,身体像被掏了个窟窿,血顺着那个窟窿一路流着,流到地上,填满了这片宅子。他忽然觉得命运的可笑,他的母亲死在他父亲的手里,而现在,他也重蹈着他母亲的命运。
      这座旧宅,好像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寓言,告诫着他,权力供养着他们的悲惨。
      他多么希望这是个梦,这个梦马上就会醒过来,醒来之后,眼前还是书院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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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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