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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离恨柔肠
雍亲王府,西厢房。
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梅花样式的茶桌,桌上放着一个八角食盒。临窗是一张书桌,桌上杂乱放着几本线书,线书中最起眼的是两只玩具狗。一只白缎底面上用红线绣满福字,两只耳朵竖立,尾巴微微上翘,黑色的圆眼栩栩如生,显得威风凛凛。另一只则用绒线织就,通体粉红色,四条腿呈前趴状态,两耳耷拉,用黑缎做成的双眼弯弯似新月,似闭非闭似睡非睡,一副懒洋洋闲散模样。
书桌旁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暗红色的羊绒大毛毯,同色的被褥,秋香色的帐子帘幕低垂。已近二更时分,烛火摇曳,更声漏起,屋内一片静谧。
四阿哥走近书桌捏起那只粉红色的绒线狗,回身坐到梅花桌旁,帐内的冰宁睡得可真沉,的确没错,她是睡过去了。打早上在永和宫晕过去到现在,她还未曾醒过。
“福晋虽小产后身子虚,不过并无大碍,这回子只是思虑太过一时血脉贲冲而晕眩,吃几帖药睡一阵调养调养就好了。”
四阿哥急急召来太医,而太医这番话听在耳中怎么就这般熟悉?宁儿第一次到雍亲王府时,可不也是足足睡了将近十个时辰!这下倒好,旧事重演。
四阿哥望向帐内,冰宁脸色详和呼吸均匀。她竟然睡得着!穿着皇阿玛赐给宁儿的衣衫跑到永和宫,口口声声为福宜报了仇,一句话也没给他,就这样不管不顾自己的疑问焦虑一直睡到现在!
依着小菊的话,福晋吩咐奴俾去西厢拿衣衫,对西厢好似十分熟识,还说那孔雀裘袍边虽勾坏了也不打紧。
那么说,她是打算承认自己就是宁儿了?她想起了所有过往吗,还是根本就没有忘记却肯让自己如此憔悴断肠?
四阿哥脸上浮起一抹心酸的笑容,柔肠纠结千回百转,这几百个日夜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个时辰吗?
“臣妾终于为咱们福宜报仇啦!”
一句话道尽她心中的苦涩,想是她隐忍已久很长时间没有睡好了,这一次虽然在永和宫一惊一动,语气里却是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就让我的宁儿好好休息吧!这是最后一次,永和宫这是最后一次!四阿哥发誓,醒来之后的宁儿,他要以最极端最绝对的方式保护她!
床上的冰宁翻了个身,光洁的手臂滑落到褥子外。
四阿哥撩起帐子坐到床边,轻轻握住褥子外的手,这只手纤细羸弱,却愿意为自己挡住狂风骤雨!他禁不住泪盈于睫,多少个日夜的期待想念都是值得的啊!他将手贴在脸上摩娑了一会,索性和衣躺到床上,挤在冰宁身边紧紧拥住她。
冰宁下意识地挣了挣,轻轻打了个哈欠,四阿哥附到她耳边低唤一声:“宁儿!”
冰宁没有反应,他又一叠声唤:“宁儿,我的宁儿!”
冰宁突然推开他,“呼”一下掀掉被子坐起身,直直看着他问道:“四爷叫的宁儿是谁?是冰宁还是宁格格?”
四阿哥缓缓坐起身,眼神复杂的投向冰宁。
冰宁不依不饶又问:“四爷对臣妾说的话难不成都是假的,爷心中到底只有宁格格一个吗?”
四阿哥微微一笑答道:“是这样没错,爷心中的宁儿确实无人可以替代!”
“那冰宁算什么?甘露芝草,冰宁不曾是爷的芝草吗?”冰宁咄咄逼人。
“失之甘露得之芝草,人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四阿哥语气笃定地望着她,“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也不是眼前能把握的幸福。”他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
“是什么?”冰宁怔怔望住他。
“能够把握眼前的幸福,同时也就得回了那已失去。”四阿哥低下头,拿起床头那只粉色小狗。
冰宁只觉鼻子一酸,泪水不听话的就往上湧。世人念念不忘已失去是最好,岂不知失去的便是幸福,学会了珍惜现在自然也就得回那曾失去的,因为人世间的最珍贵便是幸福——曾经误以为失去的,和现在所拥有的,其实可以是同样珍贵的幸福。
四阿哥假装没看到冰宁脸上的泪痕,只说道:“问完了吗?轮到爷问你了!”
冰宁抹掉泪瞪起眼,四阿哥捏着粉色小狗漫不经心问道:“这只狗是什么时候放到西厢来的?弘历那一堆绒线球是谁做的?孔雀裘的袍边又是何时勾坏的?”说完盯着她,眼里溢满酸楚。
冰宁定定望着四阿哥,玩笑不能再开下去!她再也不要看到他一丝丝的痛苦!
“分隔天涯的距离,心却只有咫尺之遥,眼下,我再也不要身在咫尺而心如天涯了!”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冰宁凄然看向四阿哥,情同此心,四阿哥脸上那一抹酸楚,一丝不确定,一丝犹疑,刹时间被欣喜的表情替代,他未及抬手揽过去,她已扑入他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一丝缝隙。
“宁儿,当真是我的宁儿回来了吗?”虽然知道她必是宁儿无疑,可是亲声听到她亲口承认,四阿哥还是禁不住哽咽了。
“宁儿回来了,就是那个让四爷闹心的宁儿,偏要回来让四爷不得安生!”冰宁低嚷,似乎要将整个身心都揉进四阿哥的身体里。
四阿哥哽着声失笑,宁儿,就算肠愁百结宁儿也总有办法让自己欢笑啊!
“爷就喜欢你这份闹,比起以前,你倒是更放肆啦!”四阿哥声音里除了欣慰还有一丝促狭。
冰宁自然听出那意味,推开他娇嗔道:“那时是为历史而来自然有轻有重是要收敛的,如今专为四爷而来,情之所至还不许放肆,莫非隐忍含蓄低眉顺目欲诉还休才是爷喜欢的?”
四阿哥捂住她的嘴,抢着道:“我不要你再说历史,从今往后再也不许提这两个字!”
冰宁啼笑,四阿哥这是草木皆兵啊!“若没历史,又怎会有你我的相遇相知相守?照我说,历史还是你我的大媒人哪!”她轻笑。
“说了不许提你还提?”四阿哥急得额前青筋直跳。
冰宁看他较了真,忙道:“不提就是了,只说这最后一次好让爷安心。这次能回来,便永远不会再走了!”
“当真吗?你不会诓我?”四阿哥眼底燃起的惊喜和不置信让冰宁的心纠结,自己竟如此残忍,应该在恢复记忆那一刻就跟他相认的啊!
“使命完成,对于历史我已是一个局外人,况且如今我的身份是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历史上的小年糕,所以再也回不去啦!”冰宁笑意盈盈看着四阿哥。
四阿哥一颗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狂喜之下泪水无声滑落脸颊,他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能够表达此时心情的话语。
“这下可一辈子摆脱不了她啦!”冰宁学着四阿哥的语气,正起颜色说。
四阿哥傻傻望着她,“我从未起过要摆脱你的心思!”
“以后可当真生是胤禛的人,死是胤禛的鬼啦!”冰宁又嘻嘻笑,不经意抬起手抹去四阿哥颊上的泪珠。
“不许说死字,再也不许说!”四阿哥抓住她的手。
“只一刻钟不到就下了两条禁令,早知你这般霸道,我还不如——”冰宁手上生疼,却仍笑道。
“你敢说下去?你敢说那三个字?”四阿哥手上的劲道更大了。
“哪三个字?”她佯做不懂反问。
四阿哥突然甩开她的手扭过头,再也不说话。
冰宁知道祸闯大了,扳过他的脸恳求道:“我认错还不行吗?我不过是想说,早知你这般霸道,我还不如一早就乖乖听话呢!谁去想那些个不相干的话啦!”
四阿哥不理她的恳求,板着脸打定主意不吭声。
冰宁急了,只得软声软语求说:“我发誓以后都听你的,不管你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我一概唯命是从还不成吗?”四阿哥还是一副冷面孔,冰宁干脆举起两根手指起誓:“从此我宁儿眼里只看得见胤禛一个人,耳里只听得到胤禛一个人说的话,若违此誓就罚——罚——”
四阿哥忍着笑意肃着脸问:“罚什么?”
“就罚生生世世跟着胤禛,胤禛笑一齐笑,胤禛哭一齐哭,胤禛恼了一齐恼!”说完冰宁自己卟哧一声笑出来。
“你还笑!”四阿哥终于忍不住笑了。
“爷不是恼我醒来时没即刻认自己是宁儿吗?这下好了,你我扯平啦!”冰宁松下一口气。
“你那是故意的吗?故意找着茬子折磨我?”四阿哥拉着她坐到被子里,替她掖好被角。
“才不是!”冰宁转头看着他,眼里有一丝赌气,“若刚才不问个明白,我怕心里始终存着一个疙瘩,你究竟是决定忘记宁儿去爱冰宁了,还是将冰宁当成宁儿来爱?哪一样想着都让人气闷心里发酸!”
四阿哥点一下她的鼻子,轻哼一声道:“有你这么疙瘩的吗?宁儿冰宁可不都一样!我一早心里起了疑,去山西不过是借口,而是直奔海宁去了盐泉寺,听了大师的故事,回来又看到弘历那一堆绒线球,连喜云如此巧手也做不出来,除了你是宁儿这个解释,还能有别的?这几年生日我都一个人在圆明园也没大张旗鼓办生辰,可回来这西厢的桌上却多了只狗儿,那手工拙得很,我一瞧就知是出自我的宁儿之手!”
“这样说来你是一早就知道了?”冰宁声音中有些许安慰。
“只是疑心不能确定,我是不肯相信你忘记了我,若早些想到也不会让你受这许多苦了!”四阿哥轻轻揽过她的肩,语气里充满爱怜。
“我还怕爷以为我根本没忘记过呢!”
“我原本也这样想,可是我的宁儿怎么会忍心与我面对面却不认我?”四阿哥坚定地说道。
“是啊,我若早记起,在遵化温泉还用受你那老大一耳括子吗!”冰宁白他一眼。
“很痛吧?”四阿哥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既心疼又后悔。
“脸上倒罢了,心痛才最伤人。”冰宁没好气道。
“我若那时便对你好,眼下想起你不是更恼我!”四阿哥含笑。
“左右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冰宁拍开他的手。
四阿哥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这样好了,你打我一下就当扯平,来,打我一下!”他拿起冰宁的手往自己脸上挥。
冰宁挣不开他的力道,只是缩了缩手,口里说着“不要!”
“打我一下,打一下就好,免得你一世都记着!”四阿哥坚持扯着她的手硬往自己脸上去。
冰宁一边说“不要!”一边躲,两人推搡间一个错手,冰宁的手脱开四阿哥的控制失了重心反打到自己眼角上,“哎哟!”一声痛得叫起来。
“怎样?伤着没有?”四阿哥急得去掰她捂着的手,一边儿嘴里不断怪责自己。
冰宁放开手突然哈哈大笑几声,看着四阿哥又情急又自责的表情,想起《浪漫满屋》里韩智恩跟李英宰可不也是这样错手?更加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岔了气。
四阿哥又气又急看着她,这个与历史无关的宁儿,这个嬉笑怒骂自由自在的宁儿,这个能让自己恣意欢笑失神落泪的宁儿,是真真实实是回到自己身边啦!
“当真不痛吗?”四阿哥等她笑停了,柔声问道。
冰宁摇摇头,脸上又骤然黯淡了,“说起来我还真狠着心没认你。”她不知道自己那一犹豫是对是错,若时光倒流换一种做法,是不是可以保住他们的福宜?
“你是何时记起往事的?”四阿哥握着她的手问道。
“就在你从海宁回来那天,若不是你那一句咒语,你我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重聚!”冰宁轻叹。
“那时你为何不明说?”四阿哥挑了挑眉。
“其实我也一早疑心,上次出巡堕崖你猜我遇到了谁?说起来还是个故人呢!”冰宁想起随时光机重来这一次,一切说是巧合却也是天意,当真恍然若梦。
“谁?”四阿哥诧异。
“就是那个江浙的隋民冬桑。”冰宁苦笑,“他一眼认出我是宁儿,我自己却还懵然不知。”她将前因后果一一细说给他,直说到在宁寿宫养伤德妃送来的虾仁粥,“送灵儿到杨御医处时,我再请他给我把了脉,确定喜脉是一桩,鹤顶红残毒也是一桩。那时我虽没记起你我的往事,却对其他事情清清楚楚,因此才会托了杨御医截住年家哥哥,额娘既已疑心我,过血可说是最好最不露痕迹的除疑法子。”稍停了停又继续道:“那晚我没有即刻与你相认,也是怕你不舍得让我受苦,想着只要除了额娘的疑心,还怕没有你我团聚的日子?所以想借机受点伤过一次血就好了,哪知额娘等不及先下手,我们的福宜才——”
四阿哥心下也黯然,却安慰她道:“不是还要有福惠福沛福泽吗?就当福宜这孩子与咱们没缘分罢!且还有弘历呢,过去的就别多想罢!”
冰宁强笑道:“说得也是,多想无益,既伤心又伤身。”默然片刻才又道:“上回在园子里晕倒,可不就是因为弘历叫了我一声额娘便头痛得厉害。如今想起弘历才真是跟我母子连心哪!”
“等他再长大些便告诉他——”四阿哥话没说完,冰宁打断他决然说道:“不要,永远不要说!喜云姐姐将他养得很好,他能叫我一声额娘我已经知足,不要说,答应我永远不要说!”
“这又是何原因?”四阿哥既不解又心疼,她是怕喜云伤心罢!
“答应我便是!”冰宁断然道,“说与不说有何分别?他总是叫我额娘便成了,又何必给他人增添烦恼?”她没有说出来的还有,历史上传乾隆是海宁陈家抱出来的,事实虽是如此,可到底那是一宗谜案,何必把事情挑明了让人抓了把柄去?
四阿哥不再坚持,两人又叙叙说了一阵别后之话,瞧着夜已更深露重,四阿哥便催冰宁歇息,冰宁只不是不肯,四阿哥道:“你我既已重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回子你身子不好,何必拘于这一时,好生歇息罢!”
冰宁不答话,侧耳听来外边雨声嘀嗒,想是下雨了。
冬日夜雨听来格外凄凉,冰宁躲在四阿哥怀里,重聚的喜悦才下眉头,袭上心头的又是历史上年氏能陪伴胤禛多长的岁月。马上就是康熙五十三年,那么只有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幸福平安的话眨眼也就过去,若平地风波起也不过是多挨多一分煎熬显得略长久些而已!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昼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高高兴兴的,偏又念这伤感的字句!”四阿哥拥紧她,轻责道。
“以后再也不会啦!”冰宁强打起精神,只在心中长叹,到那时,又不得不丢下胤禛一个人,我的胤禛,又要第二次承受这人世间永远也不会习惯的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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