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第五十二章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宜人而短暂的秋季过后，这座城市又迎来了阴沉灰蒙的冬季，对家中的愧疚随着与小小相处的岁月渐长而日渐消磨，最后余下的是庆幸，是溢满的、积水成渊的、独属于她一人的浩瀚爱意。
　　平安夜，我俩再一次从例行聚餐中半途逃出来，到城市塔上相互依偎着俯瞰车水马龙的街道和不眠的霓虹灯光；跨年夜，电视里跨界演唱的明星面不改色地唱着跑调的歌，小小和我裹着毯子窝在沙发上跟着哼唱，纠正着他的跑调；除夕夜，我俩在厨房鼓捣得热火朝天，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肴，两人吃得不亦乐乎，最后还得靠运动消食……
　　我们慢慢地习惯了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都在彼此的怀抱中，慢慢习惯并依恋着彼此，一家二人三餐四季，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玉瑁成灰，绮年如盖，即便往后余生皆如此，想来也不会让人腻烦。
　　记得之前看过一个乞丐与玫瑰的故事，我想小小于我而言便是那朵玫瑰，为了衬得上她的美丽纯粹，我便不由得将自己也拾掇得整洁，将这二十几载光阴附加于我优柔寡断，阴沉消极，虚与委蛇通通塞进垃圾桶里，而重新长成一个童稚欢脱的人。
　　我那被打乱轨迹的人生列车，干脆地顺水推舟地脱了轨，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撒欢地开往未知的目的地，一切都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当第一阵尚夹杂着寒意的春风从办公室穿堂而过时，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小小下课还有将近半个小时，我从帆布袋里拿出被小小当做生日礼物送我的笔记本，开始完善前两天写的另一个故事大纲。之前的故事在前段时间完结了，平台上读者的反响颇为不错，小小为了庆祝完结还专程为我做了一顿大餐。说到那顿大餐就不得不提一句，这几个月来小小的厨艺大有长进，虽然动作并不熟稔，但烹制出来的菜肴可以说是色香味俱佳的。
　　想到这儿，我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个笑来，然后才转念梳理起另一个故事的脉络。不多时，兜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我四下环顾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只我一个人，便直接在办公室里接通了。
　　“喂？”
　　“喂，你好，是路人老师吗？”听筒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因为电波转换而有些失真。
　　我心里咯噔一下，“路人”是我在网上发表小说的笔名，我听到这句话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的信息被平台泄露了，于是下意识地否认：“不是的，你打错了。”
　　对面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半信半疑地说：“不会错吧，他们给我的就是这个联系方式呀。路人老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识时出版社的编辑，我叫陈煜辛。”
　　“不好意思，陈小姐，我不认识您，您应该是打错了，我还有工作要忙，再见。”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虽然这样的行为显得并不礼貌，但直觉告诉我，这是诈骗分子又一种诈骗手段！毕竟我最清楚自己创作的故事的不足之处，就连我自己写过一遍后都不忍心读第二遍，虽然网上反响确实不错，但谁会异想天开地想要出版它。
　　对，一定是诈骗。我这样想着，将手机放回口袋，但不足半分钟，它又震动起来，我掏出来一看，却是刚才那个熟悉的号码。现在诈骗分子都这么锲而不舍了？又或者……
　　我接通电话，仍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只是多了几分无奈，“路人老师，我是识时出版社的编辑，想要和您讨论一下您最近完结的小说《梦微之》的出版事宜。我们不是诈骗分子，请您不要再挂电话了。”
　　登时我的尴尬症都要犯了，恨不得立马将电话卡卸下来然后冲到营业厅换个新号码，但我不能，只得忍着窘迫向对方道歉，幸好对方并没有深究，像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一般。
　　我在电话中询问她为什么想要出版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她笑了笑，声音柔和起来，说即使这个故事有许多瑕疵，但是她爱这个故事，也相信有更多人同样爱着这个故事，说完还细致地剖析了故事中的漏洞，并说了一些修改建议，我原本忐忑的心才安稳下来。
　　电话最后我们互相添加了对方的微信，准备在微信上联系讨论更多出版的相关事宜。直到挂断电话，我仍是一种梦幻状态，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小小回到办公室时见我飘飘然的模样，问我怎么了，我和她说了刚才的电话，她两连讲的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牵起我的手嚷着又要为我做一顿大餐来庆祝庆祝。
　　后来的修改原稿，二稿，版式、封面的确定到最终定稿，虽然时间紧迫又忙碌，但那种犹在梦中的感觉仍是存在的，直到印刷成书，陈姐寄了几本样书给我之后，不真实感才消散些许。听陈姐说网上实体书销量不错，便准备举办一个签售会，当然并非我个人的签售会，是同其他好几个已经小有名气的作者一起签售。
　　我原本准备拒绝，因为写故事也只是我工作之余的兴趣，再者我也没有将真实身份暴露的打算，但小小说机会难得，况且签售会就办在这座城市的一个商业中心，开车不过半小时的车程，方便得没有拒绝的理由鸭。于是我便答应了下来。
　　签售会是在第二天下午开始，一道出席签售会的其他作者因为居住在其他城市，便提前一天搭乘飞机来到这个城市，在主办方预定的酒店里下榻，而我因为距离很近，便准备第二天上午去学校讲完课，再赶去签售会现场。
　　于是签售会当天和以往工作日对我而言不同之处只在于我多花了些时间在化妆上而已。
　　上完课，小小和我一起吃过简单的午餐，便送我到签售现场，而她因为下午还有课，所以不能留下来陪着我。她上车前依依不舍地牵起我的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嗫嚅道：“来宁，我可以翘班吗？我想留下来陪你。”
　　看着她撒娇的样子，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但仍无奈地开口说：“小小，现在正是期末复习月。”
　　她闻言耷拉着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半晌才说：“那好吧，我讲完课就来看你。”
　　“好，我等你。”说完，我大胆地倾身过去，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小声说：“我女朋友真懂事。”
　　我极少会在公众场合同她这么亲密，平时也只是拉拉小手，挽挽胳膊的程度，于是她显然被我的举动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时，红着脸摸摸了被我亲过的地方，晕乎乎地点点头，转身上车时差点一头撞在车框上。看着车子驶远，我才拔腿往签售会地点走。
　　签售会的台子已经搭建完毕，我到时正好赶上工作人员和签售作者讲解活动流程，于是也站在一旁听着，然后坐到被分配的座位上，准备活动开幕。
　　原定的时间刚到，签售会便准时开幕了，主持人惯例地感谢了赞助方，说了些暖场的话，然后向前来排队等待签名地读者们介绍了一下到场的作者。我的座位在最边上，一个比较不起眼的地方，像个小透明。看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头顶，再看看其他作者大大面上恬淡、成竹在胸的笑容，越发觉得如坐针毡，开始担忧起如果那么多读者里没有一个是找我签名的，我该做些什么才不会显得尴尬。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必要的。
　　签售正式开始时，其余所有作者跟前登时涌来乌泱泱一大片读者，在现场保安的指示下开始大排长龙，只有我一人跟前门庭冷落。其他排着队的读者纷纷向我投来好奇的打量的目光，其他作者忙于签名的空隙中也朝我报以同情的目光，让我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既尴尬又沮丧地在椅子上坐了将近半个小时，仍是没有一个读者找上我，我几乎都准备起身离开时，邻座的作者将一本书从桌面上推给我。我偏头一看，是她的新作，每个前来要她签名的读者手中都捧着一本。
　　不等我发问，她温和地朝我笑了笑，小声说：“没关系，几乎每个作者第一次办签售会时都遭遇过这种情况。拙作虽然写得将就，但看看可以打发些时间。”还可以避免尴尬。
　　我对她报以感激地一笑，接过书埋头开始看起来。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有几名读者两两三三地拿着书找我签名，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实现了零的突破。
　　时间渐渐流淌，我也完全沉浸在手中的书里，忘却了眼前尴尬的处境。正看得投入时，一个人影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去是一个高个子男生，我以为是为数不多知道我的读者，便和善地朝她笑了笑，正准备拿笔时，低头却看到他手中的书是另一位参加签售会的作者写的。
　　“小姐姐，我虽然没读过你的书，也不认识你，但看你长得这么漂亮，能给我签个名吗？”他眯着眼冲我笑，那笑容在我眼中却莫名油腻起来。
　　我压下心头的不悦，维持着社交状态，“可是并没有能签的书。”
　　“没事没事，签在这本书上就好。”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书摊开递给我。
　　我终于皱起了眉头，“不好意思，我不能签。这是其他作者的书，在上面签名既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邻座的作者和在前排排队等待签名的她的书迷们都听见了，纷纷朝我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高个子男生也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涨得通红，但又想从我这儿讨回些面子，愤愤地说：“我是看没人找你签名……”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这位兄台，让一让，你挡着路了，我是来找路人老师要签名的。”
　　打脸来的不要太快，高个子男生闻言原本通红的脸更是涨成了猪肝色，最后灰溜溜地走了。出声者这才抱着一大摞的书走过来搁在桌子上，然后从高高的书堆后露出个脑袋，赫然便是小小。
　　她将下巴搁在垒起来的书上，眉眼弯弯地看向我，“路人老师，我太喜欢你的书了，忍不住多买了几本想安利给朋友。这么多，每个都签名会不会太麻烦了，你就随便签两本就好了。”
　　小小身材颀长又纤细，在人群中本就显眼，现下长发高高地束着马尾，套着一件大号的黑色长袖衬衫，袖口松松地卷着露出一截皓腕，带着十足的少年感，更是出挑得不像话，一下子把许多人的目光都牢牢地攥住了，就连邻座作者签名的手也顿住，抬头看向她。
　　她仿佛也意识到许多视线聚集在她身上，面上不禁飞起两抹红晕，弯下腰躲在书堆的庇护下，小声地对我说：“我是不是太高调了啊。”
　　我强忍住笑意，“你才知道？”见她嘴唇委屈地瘪下去，便倾身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过，我喜欢。”
　　说完便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翻开第一本书，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
　　“我的笔杆上刻尽归属，笔下众生皆与你有关。春花秋月的宾语是你，日月珠玑恰似你的眉眼，长风过境宛如你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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