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行

　　聂小凤的身体根本不适合远行，只能暂且先在渔照修养。
　　那碗浓浓的像墨一样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聂小凤蹙着眉，拒绝喝下去。罗玄示意其他人退下去，坐到床边，无奈却很坚定：“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没有别的法子吗？”她问。
　　“这是最有效的。”他将药碗递给她，一鼓作气喝下去才不会觉得苦。
　　在他目光注视下，她接过来，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他面带欣慰，起身将空碗放回桌上，去取茶水给她漱口，转身却见她面色难看，手按着胸口，哇的一下将刚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
　　她剧烈的咳嗽，额头上一层细汗。
　　罗玄以为只是偶然，但接连几日，聂小凤将喝下的药都吐了出来。
　　药石无医，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师父，您别费心了，生死有命，随他去吧。”聂小凤却看得淡然。
　　罗玄有些吃惊，说出这种话的怎么可能是聂小凤，她是浴火的凤凰，岩缝中的青松，怎么可能轻易认输。
　　“觉生大师临终前，跟我说了一些话。”罗玄看向聂小凤，她并没有表现出想听的意思。
　　“说到你出生的事情，是你娘告诉觉生大师，你大概并不知道。”说到此，聂小凤有了些反映。
　　“你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是在民风彪悍的魔教，也是有些骇俗的，你娘当初并没有想生下你，但最后还是想让你看一看这世间。当年在大雄宝殿，觉生大师那么恳切的让我护你，也是不想你无辜枉死，他想让你活着，好好活着，过完属于自己的一生。我知道命运对你不公，但活着本身是父母对你的殷切期望，我不想你就这么放弃。”
　　聂小凤微微低着头，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若老天让我没命活，也正好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
　　一家三口，她终于认了觉生这个父亲了吗？
　　罗玄走近她，微微低着头与她目光相接，“这江湖刚如你所愿，这么快就能弃之不顾吗？”
　　聂小凤勉强微笑，“我走的越远，身边的人就越少，这是一条孤寂之路，我可以想象的到，所以并不期待。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想生个孩子陪着我，但又怕自己不能护他周全，不想他遭遇流言蜚语。”
　　罗玄沉默，夕阳的光投射在他身上，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我希望你活下去。”他说。
　　“你已经尽到了当初的承诺，没有失信。”聂小凤道。
　　罗玄又走近了一些，完全遮住了透进来的光，聂小凤微微仰着头看他，只看到他模糊的脸庞。罗玄弯下身，环抱住她，说：“让我救你吧。”
　　聂小凤感到浑身的剧痛，痛到身体的每一处，像是力气一点点被抽走。聂小凤突然唤醒了某种记忆，在抚宁那个山崖下的石屋里，他也说让她活下去，给了她力量，现在他也是让她活下去，只不过用了完全相反的办法。
　　他废了她的武功。
　　聂小凤浑身无骨般，瘫软在他怀里。
　　“你可以恨我，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卸去她身体的重担，好生调息，但两次重伤造成的身体亏损，却是补救不回来的。

　　聂小凤再醒来时，不知年月，屋内昏暗似傍晚似黎明，浑身有些酸软，却是久违的舒畅。她试着坐起来，才看到窗前坐着一人，光线黯淡只有一个轮廓，她也知道是她。
　　他听得动静站起走过来，昏暗的光一点点后退，现出他有些憔悴的脸，看到她醒来之后的如释负重。他去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待她接过并没有松手。
　　“慢慢喝，不要急。”
　　聂小凤就着他的手喝的很慢，寡淡的温水竟然有些微甜，想要一口气喝下去，却堵在喉咙里，如溪流一般流到胃里。
　　聂小凤看着他，看到他眼里的隐忧。
　　“你不是救了我吗，还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斩草除根？多么讽刺的字眼。
　　罗玄眼神微动，答道：“我废了你一身武功，也不过延了你十年寿命而已。”
　　她笑，说：“我这身功力本来就是你给我的。十年，对现在的我来说，好像还有些长了。十年，太漫长了……”
　　十年前，他带她下了山，离开了哀牢山。
　　“他也走了。”她轻声说，眼角微红，“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意的，我对自己说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他走了呢，这么早，为什么就不能等等呢，等到我……我现在真的是孤儿了……”
　　他想说她还有他，但他不能说。
　　“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父母与子女一场，大多是子女送别父母。”
　　聂小凤看着他，目光清明，“你不该救我的。”
　　无论什么情况，有没有条件，有没有交换，他还是会救她。
　　但她不想他救。

　　当罗玄怒气冲冲来找她时，聂小凤一脸冷静。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罗玄不解，为什么还要对当年参与围剿魔教的人进行赶尽杀绝。
　　聂小凤静静坐着，不说话。
　　“他们威胁到你了吗，有这么多人保护你，有我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如此赶尽杀绝？！”罗玄后悔，如果自己没有救她，那些人反而会活着。
　　“我说过，你不该救我的。替他们报仇，为武林伸张正义，杀了我吧。”聂小凤脸上的表情从容，一点点刺激着罗玄紧绷的神经。
　　她看到他手掌上的青筋隐现，觉察到他浑身的力量在集聚，只要他出手，只一掌就能结果了她的性命。
　　“杀了我吧，继续做你的神医丹士，继续做你的罗大侠。”
　　她想激怒他，但他的眼里慢慢退却了怒意，渐渐生出失望和绝望。
　　“我已废了你的武功，你无还手之力，我不会杀你。跟我回哀牢山，用你的余生赎罪。”
　　聂小凤大笑，冷笑：“你想囚禁我的余生，可笑，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囚禁你的余生。”走近他，靠近他，“你现在是不是只恢复了五成功力，我身边随便几个高手就能制伏你，封掉你的功力。”
　　罗玄看她的眼神，凄凉。
　　聂小凤回视他的眼神，倔强。
　　“这天下，和你，我都要。”
　　聂小凤突然欺身上前，他受惊一般侧身，她却因突然起身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趔趄，出于本能他伸手护着她。
　　聂小凤伏在他臂弯里，看着他，情意灼灼，燃烧一般。
　　“太漫长了，十年太漫长了……”聂小凤悠悠说着，不尽悲凉，“就算我跟你回哀牢山，你也不会陪着我的。我也会孤单啊，我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双老在堂可供奉，膝下一双可爱的儿女。”
　　高堂已殁，至于膝下儿女……
　　罗玄眼神闪烁。
　　“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你的身体亏损过甚，只怕很难，膝下承欢……”
　　聂小凤忽的笑了，眼睛里忽的冒出泪花。
　　罗玄双臂一紧，将她揽在怀里。
　　“虽说我延了你十年寿命，但每年你必会大病一场，跟我回哀牢山，清心休养，吃斋修道。”
　　聂小凤忽的离开他，与他对视，敛了情绪。
　　“生死有命，就算我有错，我也不打算赎罪。我不会跟你回哀牢山，以后若我就要死了，我也不会让你救我，我便找个地方静静死去。若有人来找我报仇，那便报吧，或许他死，或许我死，早晚都是死。我是我，你是你，从此以后我不会对你有何奢想，你也别要求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之间一刀两断，生死不相见。若你要杀我，现在便杀，以后恐怕没有机会。”
　　罗玄静静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湿意。
　　“你父亲临终前问我，如果再让我做一次决定，当年在大雄宝殿会不会选择保你。我说，我会，再有多少次选择，这都是我唯一的选择。”
　　他转身，此时窗外暗黑，原来是夜晚了。
　　聂小凤忽道：“如果我不是聂媚娘的女儿聂小凤，你也不是什么神医丹士罗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儿女，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医，这样的我们又会发生什么呢？”
　　离去的背影顿了顿，似有若无的叹息。

　　罗玄出来，遇到了上官武，他似是长途而来还未更衣。
　　“是我自作主张，那些人留不得，小凤也是后来知道的。”他说。
　　罗玄叹息，现在是不是她主使的又有何分别呢。
　　“请您不要将这个罪名加在她身上。”
　　罗玄冷冷看他，当年那个木讷羞涩的孩子已经变成了掌握别人命运的主宰者。上官武和聂小凤一经相遇，便是天生的盟者。在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悄悄联手，互相扶持，不管用何手段，终是到达了人群的顶端。
　　这么多年，默默陪在她身边的，是他。
　　罗玄看他的眼神又变得温和：“她身体有些不适，我会想办法。以后，你们俩要多多扶持，你要多照顾她一些。”
　　上官武听着他像是交代后事的语气，略略错愕，好像此刻便是永别了。
　　“有些事，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上官武道。
　　“你们年龄相仿，相知相托，能长长久久的陪伴。”罗玄道，眸色略暗。
　　俩人静默。
　　上官武又问：“您要回哀牢山吗？”
　　罗玄又再次陷入沉默。袁无知可以保护她，上官武可以陪伴她。她最后的愿望，他也不知能不能帮到她。
　　夜色越来越沉，罗玄步履有些虚浮，终是消失在夜色中。
　　或许，山水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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