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东海皇帝于逸德二十三年初夏驾崩。
　　国丧足月，葬于海宁城皇家陵园。
　　七月，新帝穆夜南荣登大宝，改年号为昭明。
　　国丧期间，穆夜南已经同左相和右相密商，朝中不作太大变动，安定为本。
　　故，登基之日，丞相卫迟和杜如棋宣布先帝遗诏并带头叩首山呼万岁，百官无不俯首称臣。
　　昭明帝穆夜南端坐龙位之上，看到面前文武百官，心中轻笑，“父皇，不知道你看到今天这一刻，是不是会后悔曾经许下的诺言。”继而，鼻子微酸，想到了母妃，“母后，儿皇没能让你亲眼看到这一天，不过，请一定放心，儿臣一定要让那些曾经轻视过我们的人不好受的。”
　　目光触到一个人，正是三皇弟穆孟回。尽管早已许了他不用行跪拜之礼，但孟回还是坚持要从轮椅上下来，此时，跪在那里的他，脸上满是汗珠，微微有些哆嗦。让一个膝盖受过重伤，下肢无力的人顶着骄阳行完九叩九拜的大礼，而且此人还是自己的弟弟，夜南于心不忍。夜南心中也明白，孟回执意要这样做，也只是在提醒他，他曾经答应过，只要孟回助他登基，他就会让孟回带走碧夕，两人游荡江湖，行医度世，再不过问朝中事。
　　怎能就让他这样走？这一个不止能悬壶济世，更有驰骋疆场雄才大略的人才，下面跪着的，都是前朝的旧臣，现在一时半刻还不能将他们全都连根拔起，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还是要用同自己一心的。孟回，你是否同朕是一心的？没关系，就算不是一心，朕也会让你服服帖帖，谁让你送了一个人质在我手上！

　　而此时，这所谓的人质正在未央宫隆福殿内。
　　新帝登基，正式搬出太子东宫入主未央宫，即将入住未央宫的主宫隆福宫。
　　一大早，碧夕就随同东宫的太监宫女搬进了隆福宫。
　　平日里，在东宫的时候，夜南的一应亲近事宜都是由碧夕一手打理，这次也不例外。
　　碧夕一边哼着在中州时坤宁宫的姐姐们教的曲子，一边手持拂尘四处打扫。
　　她的高兴并不是因为她知道孟回曾经以她为条件答应助夜南一臂之力，或许今日过后，她就可以同孟回出宫，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其实，她只是为夜南终于实现了他的抱负而高兴。
　　这段日子里，夜南多次带她出宫看东海的世情百态，东海在他的协助治理下每天都有新气象，百姓对太子无比的拥戴。夜南能成为皇帝，应该也是东海百姓的福分吧。

　　大典结束，昭明帝，也就是原来的太子穆晟穆夜南，站起身来，新任太监总管小安子赶忙上前，跟着身后。
　　大臣们也都在皇帝的平身命令之下站起身来，恭送圣驾。
　　惟有启亲王穆祁穆孟回仍然跪在地上，钰文几次来拉，都被孟回推开。
　　骄阳似火，方砖如炉，繁冗的礼服，沉重的帽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刻就是生命的终点。
　　却仍然固执地长跪不起。
　　皇上，兄长，你曾经答应过臣弟的，你说，等到事情结束，你就将碧夕还给我，君无戏言，你不能出尔反尔。
　　豆大的汗珠砸落在方砖上，孟回的头丝毫未动，仰着头直盯着昭明帝的背影。
　　皇上，兄长，你到底回头看臣弟一眼，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昭明帝回头，看了一眼启亲王，轻叹口气，低声吩咐小安子。
　　安公公走到孟回身边，俯身凑到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启亲王，皇上说了，你的心思他明白，但是朝廷刚刚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动，民心不稳，国家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先收收心，是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不用在这里做这等事情给皇上看。”
　　孟回猛抬头，看到昭明帝一丝明黄色的衣角刚刚转过殿门，消失在转角。
　　皇上，兄长，你金口玉言，可一定要言出必行！

　　昭明帝回到隆福宫，有内务府总管进来磕头询问隆福宫掌宫女官的事情。
　　隆福宫乃皇帝寝宫，按祖制，设四女官，分别掌管服饰、安寝、洗漱、纸笔。均由宫中资深的宫女担任，一般都由太后指定，实际上就是太后安放在皇帝寝宫中的眼线，起到时时报告情况，必要时提点之用。
　　夜南继位之后，尊母妃慈妃娘娘为孝德贤皇后，但并没有将母后的灵柩迁同逸德帝合葬。本来逸德皇帝的陵寝就够热闹了，母后性喜静，还是让她好人家一个人享受这生前难得的宁静吧，等到孩儿百年之后，再来陪您。
　　所以现在的未央宫实际上没有太后，文太妃一直住在庆安行宫，就不准备回京了。明澄的母妃佳柔贵人也已经擢升为太妃，直等明澄归来，封王开府，也会搬出未央宫。其他先帝的妃嫔，均没有子嗣，根据祖制，都被送往慈云寺皈依佛门。
　　昭明帝正在碧夕的帮助下，卸下九龙珠冠，脱去金丝冕服，换上黛紫色的常服，一边系着腰间的银色丝绦玉带，一边答道，“朕不需要那么多人，有碧夕一个就够了，以后，隆福宫中的掌宫女官合四为一，只设御前女官一人即可。”
　　“那享什么待遇？什么品制？”内务府总管是个胖胖的太监，姓张名德，让人总是不由得想起范詹事，可惜，东宫的一场大火中，他受了重伤，昭明帝赏了良田千顷，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
　　“废物！你说朕宫中的人享什么待遇，什么品制？”
　　张德吓得一哆嗦，“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你明白什么？”夜南不怒反笑。
　　“享昭仪待遇，正四品。”
　　“好。”

　　昭明帝回头，碧夕还傻愣愣抱着冕服杵在衣柜门口。
　　“怎么了？嫌待遇太低？”夜南走过来，问道。
　　“不是。”碧夕摇头。
　　“那怎么这幅表情？”
　　“皇上，这么大的宫殿，您只留我一个宫女，我会被累死的！”
　　“哪有那么劳累？只不过是帮朕穿穿衣，洗洗脸，铺铺被，研研墨而已。”
　　“这还不多啊！”碧夕傻眼了。
　　“可是朕似乎记得有人说过又会洗衣做饭，又会洒扫修剪，还会种菜看病来着，朕没有将宫中的御膳房、御医房、尚衣局都合而为一就不错了。”
　　碧夕气得呼哧呼哧，却也只能干瞪眼，皇上要是真的这么做了，难道你碧夕还能以死相抗？不能吧，那就听天由命吧！
　　好在我碧夕，随遇而安，能屈能伸，不就一个隆福宫吗？就算将整个未央宫都交给我打理，那也是小菜一碟。
　　啦啦啦，这么一想，碧夕又活蹦乱跳起来，将冕服挂到衣架上，拉了拉边角，拍了拍浮尘。

　　夜幕降临。
　　整个未央宫都点起了灯火，从万寿山上看下来，璀璨一片。
　　碧夕坐在隆福宫的门槛上，发呆。
　　天啊，偌大的宫殿，就她一个宫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监倒是不少，可是人家都不敢同我说话。而且，人家都忙忙碌碌的，也不好打扰不是。这宫中，现在就小安子最熟，可是，夜南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要是小宛还在就好了，可惜，她在那场大火中永远的离开了，她的人生将永远停留在那个珠玉一般的年华。
　　现在夜南正在书房批阅奏章。墨已经研好，香已经填上，茶水刚刚斟满。碧夕出来透透气。
　　“碧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南已经来到身旁，弯腰俯身将她拉起，“走，朕带你四处看看。”
　　“去哪里？”
　　“怡和宫。”怡和宫是孝德贤皇后生前的居所，她死后，逸德帝将怡和宫封宫，不许人再住，宫中一应人等也都被夜南带入了东宫。
　　碧夕听了，心中一动，皇上这应该是想荣归故里告慰双亲吧，可惜，宫墙殿宇还在，人却已经不在。
　　怡和宫的封条还在，宫门外的花卉开得繁盛，花香袭人。
　　碧夕要上前推门，夜南摇头，“还是留住吧，总归是一种念想。”
　　碧夕盯着封条看了数眼，无非写着“逸德十三年秋八月初四御封”，是什么念想呢？
　　“那怎么进去？”问话间，身体已经凌空而起，腰间被夜南环住，转眼间，就越过高墙，稳落在两侧长满花草的小径上。
　　“你怎么了？”夜南发现碧夕又发呆了。
　　“能飞真好！”碧夕喃喃答道，“想去哪里都可以。”
　　“碧夕，我这不是飞，是轻功。”夜南纠正，从碧夕腰间恋恋不舍地抽回手臂，俯身弹落袍角上粘着的草屑。
　　“人家十分羡慕嘛！皇上，这个好不好学？”碧夕起步跟上。
　　“好学的很。”
　　“真的？那你教我好不好？”碧夕，你还信以为真了。
　　夜南回头，嘴角一勾，“记得小时候，师傅教我学轻功。起先是让我双腿各绑一个沙袋，然后跳过各种障碍物，小树、石墩、矮墙。后来是双腿双手都绑上沙袋，继续跳。再后来，就是全身都负重，还是跳。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大，跳的物体也越来越高。后来有一天，师傅突然让我将所有的重物都卸下，然后让我越过一道高墙。我吓得闭上眼睛，因为那道高墙真的很高，我从来没有跃过。可是，等我睁开眼睛，我竟然已经在另一侧。那一刻，所有因为学习轻功而受的委屈都烟消云散，那一刻，我深刻体会到，如果你想成功，就必须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否则你就只能自甘平庸。”
　　碧夕乍舌，天啊，全身绑满沙袋，还要跳高墙，那得多疼啊！
　　说话间，已经走进怡和宫的主殿，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夜南在黑暗中打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照亮了殿内空间。夜南走到一旁，点燃蜡烛。碧夕看见烛台放在书案上，上面有半截蜡烛。案上还有翻开的书，一支文心兰躺在书页中间，已经干枯。
　　夜南熄灭火折，在凳子上坐下，伸手拂袖，扫落另外一张凳子上的尘土，招呼碧夕坐下。
　　“小的时候，除了要上太学，晚上母妃还要专门辅导我音律和诗词，她总是说，太学里学的都是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者之道，久了，身上的浮躁跋扈之气太重，学习音律和诗词可以陶冶情操，让人平心静气，感受到自然的声音。”
　　碧夕哑然，没有想到慈妃娘娘是这样的人，倒不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浮奢之气少，清新自然之气多。再一想，慈妃娘娘是岭南茶农之女，这样的情态倒也正常。
　　“母妃来自岭南，外祖父家世代种茶采茶制茶，一杯清茗，几缕微风，坐看云卷云舒，该是怎样清静幽雅的生活，却偏偏遇到了父皇，要入宫为妃。可是，她从不抱怨，父皇宠她，她不骄不奢，父皇冷淡她，她也不自怨自艾。这一切之于她就仿佛是浮云，来去都同她无关。”
　　该是怎样的女子，宠辱不惊！碧夕想不出来。
　　但看夜南的容貌和风姿，慈妃娘娘肯定也是倾国倾城的人物才是。
　　夜南也不求碧夕回应什么，只要对着她说就好。这些话，在心中好多年，无人可以倾诉。
　　她总是能理解的吧？
　　“母妃总是同我说，太下的黎民百姓非常不容易，春有旱涝，夏有虫害，秋有冰霜。稍有不慎，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所以，为君者，对待臣民要仁厚，不施苛政。太傅们从来不讲这些，他们都说刁民如虎。我还不相信。总是同她争，说帝王更为辛苦，天下苍生都要兼顾。她却总是笑笑，也不反驳，只是说，等你能够出去的时候，就去看看吧。后来，我才知道确实同她说的一样，我想告诉她，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左右天下，我一定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碧夕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南拨开她的手，斜睨了她一眼，“你要干吗？”
　　“我……我想说，你不要伤心……”碧夕，你安慰人怎么还这么没有底气？
　　夜南眼睛一翻，“我哪有！”
　　说完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咦？”
　　碧夕赶紧也跟了进来，发现夜南正盯着一张雕花龙凤红幔垂帘的大床，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碧夕绕过夜南，走近看，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
　　“没什么。”夜南语气酸涩，却尽量克制，这话想说得云淡风轻，效果却没达到。
　　碧夕才不相信，又跑到床边，仔细观察。终于让她发现了。
　　“咦？这里有人躺过！”碧夕大惊，“怎么会有人躺过，是你吗？”
　　自然不是夜南，要不他也不会吃惊了。
　　是谁？还能是谁？
　　除了已经作古的逸德帝。
　　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又是何时来的？他来干什么
　　痕迹宛然，说明时间不会很长。只有薄薄的一层灰尘。
　　枕头上有一处颜色略深，像是有水渍，然后又蒙尘。
　　难道他躺在这里，还留下了泪水？
　　除了故皇后，难道你也会为了其他人流泪吗？
　　“啊！难道是先皇？”碧夕捂住嘴，那天淑妃在永寿宫说的话她还记得。如果先皇曾经在弥留之前来到这里，是不是说明，事情并不是像淑妃娘娘所言，逸德帝一生只爱过故皇后一人，其他人只不过是故皇后的影子，其实，他也爱过慈妃娘娘，而且一直爱着，直到死去。
　　所以，才会在几乎被淑妃所种的蛊毒控制的情况下，还能有如此清醒的意识传位给夜南？
　　这位置，或许本来就是给他的，别人抢也是抢不去的。
　　为什么一定要让夜南去大舜？并许给他那样的承诺，或许都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可惜，人已经不在了，无处问，无处寻，这就是先帝留在人间的一个谜。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将惘然。
　　夜南闭上双眼，为什么要进来，从来都不曾踏进这里一步。
　　还是有一滴泪，挤开紧闭的眼角，从夜南浓密的睫毛间顺着脸颊流下，落入尘埃，仿佛有声。
　　夜南转身就走，就当没有来过吧！何必去执念这些！
　　“皇上，你怎么走了？等等我……”

　　站在庭院里，听虫儿呢咛，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
　　盛夏的风在夜间才有几丝凉意。
　　“还想飞吗？”却不回头，应该不要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才好。
　　“啊？”碧夕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又一次飞起，这一次夜南将她揽在怀里，脸埋在夜南胸口。很长的路，有风从耳侧滑过。掠过无数的灯光。掠过无数的屋檐和花树。
　　然后降落在隆福宫的院子里。一切都仿佛同碧夕还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时候一样。月亮还是一弯弯，星儿寂寥。廊下的鸟儿还在咕咕说着梦话。
　　“皇上，衣服都蹭脏了。”碧夕捧着夜南脱下来的白色长袍叹息地说。
　　“那就洗洗吧。”夜南无力地躺在龙床上，闭上眼睛。
　　“皇上，你今天为什么要穿白袍呢，如果是紫色就没有这么显眼了？”
　　“我累了，你要不愿意洗，就明天送到浣衣局去好了。”
　　碧夕摇摇头，明知道去那么多尘土的地方，还穿白色。
　　夜南的头很疼。
　　白色，曾经是他最爱的颜色，因为母妃喜欢白色。
　　可是，他已经好久不穿白色了，久得他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只是他不愿意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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