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醇音冷不防地被扔下来，正落到一处平整的干草剁上，整个人由于下坠之势没入到蓬松的干草深处，闷叫的一声也被捂在草里面，房顶飞奔而去的天玺盟并没有发现。

　　醇音等了一会儿，才慢腾腾的爬出来，望着天默默无语。

　　没错，自己身法是差了些，可被当成拖后腿的就这么给抛下确实是尴尬的很。而且师父他还不给自己留个外衫，阳春之夜还是很冷的。

　　醇音四下张望，哆嗦了一会儿又慢腾腾的爬回干草剁。这里正是南市的另一头，隔壁就是编织草席的店铺，师父大概知道这里是他熟悉的环境才放心把他丢下的，没有自己牵累，以师父和苏珀的身法，甩开岳中天等人自是不在话下。

　　只要在这里静静等待，天明开了市再随着人流回姜记药铺去就可以了。

　　日上三竿，醇音才回到店铺中，姜伯正在堂中坐诊，见他进来，快招呼他快到后面帮着劈柴去。柴昨天就已经劈好码放整齐，醇音应了声，低着头快步进入后堂。

　　姜伯既这么说，一定是师父叫他。

　　醇音快步走进后院，本来想晚一些回来，省的见了师父尴尬的，难道师父在等他？果然，枇杷树下，君蔼端坐着，昨夜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身边的小桌上，搁着一壶凉透了的茶。

　　见到醇音走进来，君蔼眸色一定，似是放了心，对他略略一点头，起身要回屋去。

　　墙头上露出一个脑袋，苏珀灵巧的翻进院来，见了醇音哈哈一笑：“你去哪儿逛了？我回原处找不到你，不想你已经自己找路回来了。”

　　“我……”醇音噎住，他才不会说自己在南市一家染坊看人家染了半个时辰的布，然后蹲着看算命先生连着诳了三个人，最后又顺路去邻街的豆腐店看驴子蒙着眼睛磨豆腐，驴子足足转了三百多圈他才慢慢走回来。

　　君蔼神色淡淡：“算了，回来了就好。你下去歇着吧。”

　　苏珀也插嘴：“回来就好，小音音，以后尽量不要往街上跑了，我们目前的对头，除了青面，还有天玺盟，天知道你走在街上会不会给认出来。”

　　醇音闷闷的应下，心想：结仇天玺盟这件事，从责任上说，我们两个应该是一人一半才对。

　　君蔼移步进屋，苏珀忽然拽住他的袖口。

　　君蔼回身看着他难得正经的一张脸：“还有事吗？”

　　“小君，我求你个事儿。你既然已经认他当徒弟了，还是教给他点身法和简单的术法吧，我们眼下这个境遇四面受敌，再遇危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护他周全，这段时间他不能出门，就让他自己在家修习着，省得遇事拖后腿。”

　　君蔼目光移到醇音身上，看着他身上沾满草皮脏污的里衣，疲惫无神垂在地面上的目光，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好。”

　　醇音猛的抬起头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觉得这一刻心中雀跃的要飞起来了。

　　苏珀也没曾料想他答应的这么痛快，连连叫道：“真的真的？”

　　君蔼向醇音点头：“你先去休息，傍晚再过来。”

　　从这一天起，醇音开始了规律的修习。君蔼叫他过去的时间都是在傍晚，每次只是简单的教习一些口诀心法，有精神的时候，就亲自演示，多数时候则是让来看热闹的苏珀来演示步法身形，自己半躺在一边的凉椅上看着，时不时的指点一二。

　　苏珀对此表示非常不满，又总忍不住来一旁观摩，说的好听是来一同研习，不好听呢，就是来看醇音笑话的。

　　君蔼不以为意，醇音也从不将他的调侃放在心上，只是没日没夜的拼命地练习，就好像憋着一口气硬是不让自己松懈下来。

　　苏珀笑着问他：“你这么用心，该不是不自量力的想孤身去救七雀吧？”

　　醇音回道：“七雀有雪境照顾不会有危险，我现在应该做的应该是好好修习，学好了本领才有能力保护身边的每个人不再受到伤害。”

　　苏珀皱着眉，迅速在这句话中找到他感兴趣的点：“雪境又是谁？”

　　醇音神色沧桑凄怆：“她么……她是个骗子，我那么信任她，她却利用我，骗了我。”

　　苏珀扑哧一笑：“这怎么听着像是个情伤啊？”

　　醇音突然没了和他玩闹的心思：“好了，不逗你了，总之她不是个坏人，我想以后一定会再遇到她的，我会向她问清楚那些事。”

　　醇音天资不高，依赖勤奋，倒也进步神速。半个月过去，君蔼不再指点他新的身法，只要他把学到的再反复的揣摩消化。醇音知道修习的事情心急不来，贪多反而嚼不烂，便真的静下心来对一招一式反复的比对琢磨，到了深夜也不肯睡去。

　　当他彻底参透一个步法，并能做到纯熟运用，他都会高兴的想立刻演示给师父看。每每当他一回头，就会发现君蔼不知何时坐在枇杷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悠远平静。

　　后来，孤身一人的他也有大把的时光闲看流水落花。可这一生当中，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心底如此时一般宁静温软。

　　这终是成了他烙在记忆深处，赖以温暖寂寥人生的一幕。

　　君蔼受了岳中天一掌，又是拖了半月才完全恢复。然而琉云台、冬灯祭再加上打通下山隧道在体力和心力上的消耗，他羸弱的心肺终是落下病根，仲春之际，逢天阴有雨，胸口就会绵痛不止，呼吸滞涩，总要缠绵床榻数日。

　　苏珀见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急在心里，暗道果然如传言所说，下一任守灯人的出现便意味着当任守灯人的油尽灯枯？猜测归猜测，心忧归心忧，他面上还是那个大咧咧笑嘻嘻的苏珀，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焦灼和忧虑。

　　君蔼身子稍好一些，两人便按照绮绿列的单子，乔装打扮出门探查。醇音知道他们去了饭庄、青楼、赌场这种地方，因为他们二人回来，身上会带着一种淡淡的酒肉香气，还有一次甚至气喘吁吁的揣着一大包银子回来。

　　醇音瞪眼瞅着狂喜的苏珀和淡定的师父：“你们去抢了？”

　　苏珀拍了他的脑袋佯怒道：“凭我和你师父还用得着抢？这是在赌场堂堂正正赢来的！”

　　醇音把这个“堂堂正正”在心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放下了：“既然赢了，你还这么狼狈，头发都要跑散了？”

　　苏珀一拍大腿，指责身后不声不响的君蔼：“叫你不要赢那么多，他们输得那么惨，不来报复你抢回去才怪！”

　　君蔼无奈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个法子来钱这么快，想早些赎回我那块佩玉罢了。”

　　他们两个，一个涉世不深但学得飞快，一个油滑老练却利欲熏心，这些天来诸如此类的笑话可没少闹。

　　这边两个人在外面不消停，那边醇音给关在小小的一方药铺里也颇不省心，开始不停地闯祸。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君蔼见他对凭空托举有些心得，就略指点了他一些技巧，省的出现上次大爆发心力又不足以支撑的状况。这可是君蔼头一次指点他身法以外的东西，这么好的学习机会醇音怎会错过？连着三天，这小伙计不眠不休的练习，待到熟练掌握可以稳稳托举一些小物件，又开始了精度方面的魔鬼训练，比如：

　　当师父口渴要些淡茶，就会看到一个茶壶和一个茶碗飞过来，茶碗落到君蔼手上，茶壶则在半空里停住，然后慢慢倾斜，抖啊抖的把茶水洒了君蔼一身，反复几次后，姜老板损失上等青花瓷茶具一套。

　　当伍哥儿叫他帮忙劈柴，就会看到后院里一队柴火飞过去，一把斧头在上面歪歪斜斜的磕啊磕，怎么也劈不开，反复几次后，小伙计大喝一声，斧头狠狠地砸向那堆木头，只可惜方向不太准，姜老板损失大水缸一口。

　　当姜老板吩咐他去库房取些稀有药材，就会听到库房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他当然不会知道是药柜抽屉在开合，里面的药材在飞进飞出。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姜老板给人把脉的手一哆嗦，心神不定的瞅了眼伍哥儿，伍哥儿放下活儿就往后跑，一会儿只有醇音自己红着脸拿着包好的药沫出来。姜老板瞪着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姜伯，没什么大事情，就是高处的药柜子翻了下来，药材都混在一起，伍哥儿帮我收拾呢，一会儿就好。”姜老板果真以为没什么大事情，可那包药的主顾喝了之后非但药效不行，还闹肚子好几天。人家拿了药渣子一查，里面混了其他不该有的药材。为此，姜老板损失小药柜一个、医药费几两以及名声若干。

　　姜老板终于坐不住了，遂叫醇音过来，细细的把了一回脉。

　　他耷拉着眼皮，翘着几缕胡子，两根手指压在醇音腕上，半天也不松手，神情比给任何一个老主顾看病都专注。

　　醇音也紧张了：“姜伯，我近来只是有点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还好，没什么事吧？”

　　姜伯苦着脸揉着脑门沉吟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和醇音说，嘱咐伍哥儿拿点安定助眠的药材煮了，又悄悄地向后院去了。

　　傍晚的时候，君蔼嘱咐醇音：“凡事量力而为便好，不要急躁冒进。”

　　醇音垂头听着，心里不明白，姜伯伯怎么和小孩子似的去找他师父告状呢？忒小气。

　　为这件事，苏珀足足笑了七天。

　　既然师父发了话，醇音不得不收敛些。而且看到姜伯不停地给人家赔笑脸，醇音也后悔了，只能尽量多帮些忙来拟补。

　　他更频繁的替伍哥儿看店铺，后院的活计也包了一大半，劈柴这等“危险”的活儿，则全部挪至地方稍大的内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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