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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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地下修文援翰写心天行应乱迷楼寤语



      且说飞琼浑浑噩噩归府,自己下秘室去,掩门三日三夜不见出来。洛英进去一次,出来取几支新笔、几卷清江纸,并一锭香墨,说:“叫我去就走,不许再搅扰。”秦越气得说:“这算什么?莫非他自己闷一回,便把阿合马闷死了?不该任他作这样态,我去说他去。”沅湘、景樊知他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最亲密无间,因答应了。
      秦越便来下至秘室,里面倒点了几盏灯,不似往常昏暗。进来一看,飞琼却正执笔伏案,不知写些什么。秦越也愣了。半日,问说:“你做什么,不肯出来?”飞琼这才惊觉来了人,抬了头往后一仰,叹说:“你来做什么?我忙呢。写完就出来的。”
      秦越已走过来看。他虽识得几个字,却不乐读书,草草向桌上看了看,怪说:“这是什么?”飞琼不答。秦越看桌上文字,改改涂涂,皆不成章句,再三追问。飞琼叫了声:“阿溪。”
      秦越知每每他称自己小字,总是情痴之时,须得安抚温慰为是;且不复问,要听他说什么。又听他说:“是这些年我偷背的相师的文稿。可恨我背不出多少。”秦越一时说不出什么。
      飞琼说:“我自记事起,就喜欢翰墨。才识字时,读的不是《四书》,不是经传,是我相师的文章。谁知我五六岁时,被相师知道我记诵他的文章,他却告诉我:‘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纵有万千好句,亦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他还说文章止于润身,要我留心吏事经济,不要似他一般成了文魔,便不可救。自此他把文章藏了起来,不教我见着。我自思若我长大成了相师这般,我毕生便足愿了,不可救才好呢。日日缠磨他,至于哭闹。
      相师无法,只教我读欧阳文忠的文章,说‘吾欲言者,文忠公皆为吾道之’,还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不许我学他,说是怕误了我。其实到了今日,我最爱的,也还是相师的文章。这十几年来,不过有时他有了好句,自己偶尔吟诵推敲时我记了;再有些偷得他的奏议读些。他也不刊集子。其余多少好文章,我都没读过见过。”秦越想他那日自崔府取了文书,忙问“那不是崔公遗书?”
      飞琼道:“那是相师参劾阿合马所用,各处强占的民地、克扣钱粮大项的实帐。”说着,一行泪便自颊上滑下来。
      秦越也无了言语。看桌上,有几首律诗尚全备;一张朱笺上一首七古,便有不少阙疑。一片纸上,就只得一篇,散散漫漫铺着,至于章表、贺笺以至书信贴启,长短不一,有的恭楷而题,有的行楷两用,涂改无章,见得背不全了。
      沅湘也下来了,见状已然心明,劝道:“你虽要写,不急在这一时。此时总写出来,谁敢与你刊刻发行?”飞琼也不答,忽抬起手,手中死紧攥着一物,迷瞪瞪地,向二人问说:“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一摊开手,秦越却见得是一个铜钱,却比旧年行的官钱大了许多。二人都不说话。飞琼自顾自说:
      “那年郭守敬去到东平府主持修水渠。相师嘱我说,郭公难得来一回,他已请郭公在府学讲数日天文测度,
      并玲珑仪造法等工事,要我好生从学。我那时年幼,最憨顽可恶的不听话。我想我只爱读写文章,书里说‘有机事必有机心’,学那些做什么?却悄悄溜出门转进了教坊司,寻了你俩簸钱来了。相师回来视学,府学里不见了我,转进司来撞个正着,我倒怕了。——我生平最怕相师着恼。他一气了,我心里痛。相师却不怪我,第二天却给了我这枚钱,问我可能抛出反面来。我抛了半日,也只出正面。我大惊奇,忙问相师缘故,相师哈哈大笑,说:‘问你郭师去,他这些学问高我百倍。’相师又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要我用心从郭师习学,将来必有用于国。自此我便肯潜心跟郭守敬学。相师又嘱我说私铸铜钱乃大罪,惟小人为之;不可教旁人见这钱,免旁人生仿效心。我相师一向务实,从不爱理会物议诽谤的话。谁知终于如此。昨天我把这枚铜钱还给他,他却不肯收。阿溪,你说,是不是相师恼我不用心习学?我也知好悔也!”
      秦越半晌无言,洛英下来道:“朱娘子那边的怜儿来了。说关太医新排了好戏,大家请你一齐来改本子。”沅湘道:“你已在此三日夜,别事不妨,这里阴气太重些。不如出去听个曲子,散散心也好。”飞琼不言语,被三人拉将出来。换件白襕衫,便随怜儿往秀秀处来。
      时秀秀已作了勾栏行首,名动京城。平日送往迎来,人情不少,纵不作戏时,亦自门庭若市。许飞来时,原以为该碰上许多生熟面孔,谁道惟有关汉卿、杨显之、马致远几个走动亲密的在此。几人中惟马致运做个小官,许飞进来,也无人起身相迎,惟马致远叫了声“宫端”。
      关汉卿正伏在案上与杨显之审词稿。闻言皱眉说:“东篱,再休恁地,将些俗场子虚玄套往咱每清净处使。”
      许飞更知马致远寒窗十载得个小官不易,往往虚心冷气要赔小心,骨子却有其孤介高傲处。自己不合托大,不免寒暄几句,看关杨二人在一个本子上指指画画。——如今珠帘秀班里首唱之前,只用一个本子,免得再外泄。杨显之招手道:“承晖,你是学术淹贯的世家,俺二人识穷短绠了,要作‘跋烛之咨’,请你来斧正。”乃那新剧中仙吕宫套里的一支《混江龙》。杨显之道:“本子上这几句,是太医的原话。”许飞看道是:
      “锦烂熳花枝横绣闼,剔团栾月色挂妆楼。”
      杨显之且举起片纸说:“这文辞虽好,只是太情艳些,不似这寡妇窦娥说话口吻呢。我拟了几句,也不好。”许飞知杨显之最善圆和伺意,替人补缀,勾栏中有‘杨补丁’之谑。因看他改的是:
      地久天长难过遣,旧愁新恨几时休,则这业眼苦,愁眉皱。
      许飞草草看毕,道:“都甚好,我没甚说。只教秀秀唱一唱,那个应口些是哪个。”
      秀秀在一旁分茶,早窥见许飞今日双眉深锁,魂不守舍之状:是以并不将些温柔妩媚态来勾动他,只一旁默默想宽解之法。闻言笑道:“杨二哥,你忒煞急。九郎连本子也不曾看,那里好说得?不如我唱作一遍,九郎先看全剧科白唱作,心里有数;有甚不妥处,大家平章。”马致远笑道:“如此我每皆大沾光,便跐着听朱娘娘一场则个。”
      大家俱笑,忙请来几个姊妹陪演。关汉卿自演净角赛卢医,汪德润便作窦天章。也不抹脸穿衣,些须凳子桌椅打拢一处,撂开趟便演开来。许飞方看,却是一本四折的杂剧,名曰《感天动地窦娥冤》。片时演罢了楔子,几句科白,便该着主脚窦娥出场。
      杨显之悄笑道:“关兄此处料理甚干净,这窦娥自七岁到一十七岁,凡是无干碍的都抹过了,连他亡夫名姓也一发不提。”许飞点头。听秀秀开唱,是《仙吕·点绛唇》:
      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只听这一句便想起相师来,怔怔地出神。觉句句都直击衷情,心若杵捣、肠成九折,眼里早又阁了两包泪。忽觉被人一推,方知自己又忘情了,忙抬袖一掩。杨显之问说:“你听着那般是好?”
      许飞方省得他是问唱词,秀秀也住了唱。见众人都看自己等批评,遂道:“关兄使鼎足对,颇觉上口。况外面人都道关兄文法似‘蒜酪蛤汤’,何妨用些词藻点缀,也觉生色。”马致远点头道:“关兄句于字密腔促处见筋,极其动人,似见上些。”
      关汉卿听赞他的词好,大是得意。笑向杨显之道:“你这补丁今日打不得了,我仍旧是一身新衣。”又对秀秀说:“娘娘,这几句唱的不中,其实不动情。须造作的肝肠寸断,方合词意了。”杨显之道:“我看娘娘也动情,怎生不中。”
      关汉卿摆手道:“不好,不好!”一指许飞道:“这窦娥是死了丈夫的,你只想成他不在了,你却待如何?”大家哄的一笑,秀秀虚啐了一口,复唱起来。
      许飞半倚着,恍如梦中,见那词意酣畅,情节紧宕,也将心思略往上面移来。一时已演过张驴儿毒杀父亲,强逼窦娥为妻不得,告上衙门,心想:世上那有这些荒唐事?果真是戏了。一面也暗自心焦。这一折杨显之扮孤,演那太守桃杌。他每久在勾栏串戏的,最擅插科打诨,一上来撩袍便跪了那张驴儿。那演祗候的是马致远,问说:“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他?”杨显之便道:“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许飞咬牙一笑。这两句却是本子中原无的,因想起那日刑部一干泼贼嘴脸来,因想:这倒形容得毕肖。这戏原是演人间事的,有些意思。耳中听科白,目中且顾那稿子。
      见那桃杌不问曲直黑白,只将窦娥拿来拷问,“千般打拷,万种凌逼”。霎时相师临死之状,与目前之景又叠作一团,眼里早朦胧湿了一片,喉咙哽得生痛,不知是为戏所激,还是闻笛之意。心想:好一个“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这世上不见天日的冤情,旁人家也还有?他每中心悲愤,比我哀痛相师,又何如呢?
      又见那窦娥被押赴刑场,已是第三折了。许飞看那支《滚绣球》,听秀秀唱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错看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这几句响在耳里,恰似五雷掣顶:善人不终,恶人有寿。戏里竟说得这等分明!自阿合马主政一十三年,磨折百姓,杀伤忠良。至于戏里也尽是为重税、苛捐卖家鬻口之人,为酷吏高绅百般欺凌受苦楚之人,忠鲠正直被诬陷之人。这等贫妇含冤,天下差仿者恐还有千万,又何止一人?
      又见那窦娥立下三般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从古至今,不见戏中有如此写法。似幻如真,遥映虚实,不愧感天动地题名,真叹观止矣!又想:天地既知他冤屈,何不即早解救,任他罹此难呢?可见这善恶是非,鬼神报应,通通是戏说的。这世上,则除是弹丸借客,谁报此仇?不等戏罢,立起道:“关兄,这戏候世人齐观日,关兄当藉之名标千古矣!我不能再看了,下楼走走再来。”就要出门。
      众人都惊:从来无听戏不完先就走的道理,杨显之怕忤了秀秀,忙叫他住,秀秀却说:“叫九郞散一散心罢。”那扮卜儿的吴絮莲忙说:“我跟着九哥。”一闪身便跑下去,也叫不住。怜儿撇嘴冷笑说:“也须得人赏个脸,就热着脸、夹着两片子捱光去!”秀秀忙喝他。众人且理论念作科。
      却说许飞一下得楼,止不住热泪交流。扶着庭院里一株银杏树,只管出神,止不住想自己同相师从前种种欢愉,都作了今日痛泪业缘,对阿合马之仇怨一层涨过一层,正悲怒攻心处,背上忽教人戳了一下。许飞一惊,忙将袖胡乱揩把脸,口中道:“秀秀,我并无事。”回头却是吴絮莲,直冲他嘘声。絮莲见他作悲,也愣了愣,问道:“九哥心下不爽快么?”许飞见是他,心里厌烦,只说:“才看戏看的。”
      絮莲将一方红帕子掩着口笑道:“九郎真是多情郎君。”许飞一看这妖乔作派便嫌恶,问有何话说。絮莲将腰一拧,凑前道:“奴想求九郎一事,九郎千万准了。”
      许飞见他不尴尬,疑问何事。絮莲四下一溜,悄声道:“九郎还不知哩。正月勾栏大作场,却有个大贵人要来,已将场子定下了。你道是哪个?却是朝里的平章相公要作寿!九郎替奴求一求朱娘娘,把这主角赏与奴唱罢。”许飞听见“平章”,吃一大惊,浑身打颤,咬牙道:“是阿合马?”
      絮莲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哩!他是满朝里第一大贵人,所以关太医赶着写成新戏,预备要唱的。奴也学个囫囵,有九郎再指点一二,我比朱娘娘还能演作呢!”
      许飞怒道:“你想出头想风魔了?关太医也是个胆包身体的。好,阿合马,什么狗东西,你去巴结?这戏说的是什么?你须不是痴聋!”
      絮莲将头一扭,道:“那可是京中第一富贵人家。你不见玲珑,只好傍上他手下官,比他恰似西瓜芝麻;也就吃酸喝辣,穿金戴银,好风光的?又听说这位相公娶妻纳妾不问出身,罪人家奴,窑里姐儿,都不弃嫌。他若看上我时,我便不枉卖唱一世。”又央道:“好哥哥!朱娘娘是高发了的,你俩又好,你敢自要叫他应这呢?‘妻藏于家’!似我每这样尚无个指望的,再不出头,只好做个孤鬼的!九郎全作积德则个。”
      许飞恰要答言,闻门外有叫门声道:“许九在此么?”便走来开门。絮莲忙赶上来,口里不住央求。许飞开门,却是许衡府下人,道:“九哥叫我每好找,倒在此高乐!老爷病又犯了,请九哥速速回家则个。”
      许飞知许衡这两年身子虚弱,往往发病,也不甚担心,说着‘就来’。脚已踏出,因回头对絮莲道:“趁早歇心!那阿合马什么东西,值你上心!你也打听着,那是什么罪人娼妓?都是叫他看上了的女子,被冤屈到家破人亡入了官,他好取回淫乐的。你要上赶献媚,犯不着借关太医的本,秀秀的名。你再势利爱财,你自立门户去,别丢尽珠帘秀班里的脸面!”说毕摔门而去。
      絮莲又羞又气,看他去远了,立门往外指着骂说:“什么东西,不强煞似你这失脸丢皮没头鹅相的乌龟?左右司蒸糕也省做媒;破庙子门神你唬的过谁?你是冷宫里讨了宦官差,值个甚娘驴吊!你比人多吃过几顿筵席,与安插了几个相知?却好不识高低!珠帘秀是那门的晦气,撞上你这好撮口昏哭的乔才孤老丧门星!不见办插戴,不闻备六礼,来此只费一张嘴;好穷酸颓货,专顾霸着婊子装门面。一家指着你时,一家都喝西北风了!你板障得老娘?老娘自要风光,穿红挂绿,吃的龙肝凤髓,那时你爬来舔老娘,还不希罕你哩!”楼上众人遥遥知意,只作肚里瞧科。
      许飞却通没听见。匆匆赶来许衡府中,却见两三个太医围着,许先生只在榻上躺。许飞一沉心,暗思:“眼看立冬时节却犯病,怎生望好?”几个太医外厅厮见,都说病势来得凶。许飞上来诊视,看许先生只是咳嗽,外面精神却好。见了许飞,皱眉道:“秦楼楚馆,非良人君子居处,再不许去了。”又问崔斌后事。
      许飞怕先生添了伤感,徒增病势,只说了陛下未怪罪崔仲文家人,又命将二子补官等语,且顾着搪塞。请先生脉时,见得关部弦迟、尺部沉牢,脾胃甚虚,肝火炽盛。因往外来与太医斟酌用方。冬日年迈之人往往病势缠绵,时见反复,许飞日日守着先生用药,不得闲空。偶然归家,又常有大哥召唤。此时伯颜也不去打猎赛马吃酒了,只要陪着妹子。
      飞琼见了伯颜,虽极力妆笑脸,不肯叫他耽心,伯颜却如何看不出?时常见妹子暗背转身、跺足咬牙。通共没见了几回,一回见着,听他唯有满口里赌誓,都是要杀阿合马、刘正。伯颜深知:有话别人绝不与他说。唯有自己做亲兄长的,说话无干碍。这日听飞琼又赌咒杀人,因道:“纵是阿合马杀人,那也是陛下先怪你相师专擅。朝廷不独是阿合马!崔公自是违例太过得罪底。”
      飞琼心狠上来了,哪听哪想哪管?听大哥直言,犹口硬道:“我朝岂有律例?旧日你和阿术行军时事,你反不记的了?行省节制一方,设官一如腹里,本来权重。既信不过,都不教行省费心,索性都教国用使司直管不好?”
      伯颜道:“你听这赌气的话。那时江南未定,处分可以权宜;现在今非昔比了。况行省再有权,且问你哪条令许他铸铜版来?”飞琼道:“无令教铸铜版,亦无令说不许铸!若他条具录作本朝条格,写明是杀头的罪,我方心服!”
      伯颜明知他听不进去,也不多说了。仍只常常叫他来,兄妹对处,解其惶惧痛楚之情而已。这日飞琼到伯颜府上,门前却装起十数个小车。飞琼起疑,来翻看时,车上放的约有百卷毡裘。飞琼失惊,急走来问伯颜时,伯颜只说是有旨意命巡北疆。飞琼要看旨意,伯颜不与,且笑道:“例行巡北,用着降什么明旨来。”
      飞琼复问哪来的毛裘。伯颜道:“乃是陛下赏赐诸王的节礼。” 飞琼冷笑道:“陛下要赏赐,绝不止这一点子货物。每年国库三中之一拿来赏与诸王,只求一个旧土安静。——好好真命之主,反将钱粮养壮了群狼,却不是叫他每有力气觊觎天下!”伯颜笑道:“休乱猜疑;大哥做事,你有什么不安心?”飞琼摇头道:“我现知道,这世上山高水低处太多,没人能教我安心。说安心的,都是伪妄。”伯颜就不再说。
      一时飞琼出来,却往紧邻府上来敲门。——却是伯颜帐下掾史张楚的家。张楚见了公主,忙亲迎进去。飞琼劈面就问:“我大哥可是受密旨,去查看乃颜反也未?”张楚慌忙道:“小的不知此话。”
      飞琼道:“他备下那些样厚毛裘,必是极北苦寒的去处。他既不肯说,必是怕我担心。”张楚道:“实在不知,丞相是巡北,顺道与诸王放锡礼。还有几日,想是左右司未将礼备齐哩。想是丞相看公主近来伤心,才不欲告诉。”
      飞琼道:“我虽伤心,还没失了魂魄,也须见叶知秋!祖宗旧土上,气力第一是海都,早已自立;如乃颜等,看久离草原,岂不动心?”忽自笑道:“唯有我大哥这人,离草原再久,也仍恪守草原风俗。倒真是‘君子素其位,不愿乎其外’了。他哪里是去放节礼,分明是要与草原上人以物易物。你且说与我,他到底是去见西道诸王里的哪个?” 张楚只咬死口道:“丞相说去巡北,小的实在不知。”
      飞琼叹道:“罢了。阿合马垄断皮毛行市,现买比前三倍价,半不入官,皆要归给耿仁。纵有货,还不是好的。我叫人明日开市前先运十大车来,你与我大哥带了去。”
      张楚只怕公主必要跟丞相去,见他并不争执,倒把心略略放了。飞琼看出张楚宽心,因道:“你放心。乃颜与我大哥一般,改作了也里可温,我这博教掌教早是震慑不的彼部了。我去帮不上我哥,反与他添乱,我自然不会吵着要去。”张楚答应,因道:“丞相若问起来行货那里来的,小的当如何说?”飞琼道:“他一看就知,不会问。你每好好去,千万平安。”自归去了。伯颜次日悄离京行。
      眼见崔斌下世已过了断七,家人奉柩归乡安葬。彼时许飞往勾栏里听了几次戏。看看将到十二月阿合马生日,不巧临着作场前三天,秀秀发起高烧来。许飞看治了一日一夜,丝毫不见好转,倒一步重似一步。班里一群姊妹围在床前,急得至于哭了。絮莲道:“娘娘急切怕好不得,这戏又不能回,换谁呢?咱班还要指着宰相献唱机会重立住脚。若无人捧,也难了。咱每须拿个主意才好。”
      怜儿在旁正拿舍里别给秀秀擦手,闻言霍地立起来,指着絮莲鼻子骂说:“歪剌骨少舌剌剌做这些像生儿!你要赶着卖皮作婊子,快闭了鸟嘴,自己吊名往拘肆挂起那两扇儿□□去!兀的不是你害得娘娘病成这样!”絮莲涨红了脸骂说:“奴才满口胡嚼什么?什么是我害的?”怜儿冷笑说:“可知是你哩!你想唱窦娥,却来害娘娘!”
      众姊妹见话不是处,一齐解劝。秀秀在床上欲劝,开口又嗽起来。絮莲气得转头出去了。怜儿气得还骂。许飞叫“大家都出去罢”。独来陪秀秀。秀秀握着许飞的手道:“你告诉他每,就叫絮莲代我,免叫大家议论他。”
      许飞摇头笑道:“你纵坏了嗓子,不道的就让他。”因看着怜儿笑道:“少不得叫怜儿替你上罢。他耳濡目染,倒比别个强些。”怜儿听了这句,把个眉一甩、嘴一撇,道:“九相公,你明明是为阿合马听不得娘娘唱,心里畅快的很了,看我每拆了台子,却在这里说这风凉话。做人不好这样?!”摔门出去了。
      秀秀忙说:“怜儿是急了混说,你别往心里去。”叫怜儿不回,急得嗽起来,许飞且笑叹道:“这丫头好口齿,好泼辣!想他来日比你还来得哩。”因拍着秀秀手道:“你别气苦,越发添病了。我材才只是取笑。也不用吴絮莲去,坏了你班里的名。我代你串戏,包管唱得比他每强。”秀秀惊道:“却不是胡闹?你何曾唱过的?”许飞笑说:“你怎么忘了,我也算得你的师父。”秀秀猛省过来,道:“虽则你教的我,到底你会唱不会?”
      许飞立起来,回身时一拂手,已将喉中九窍玲珑玉击出,唱了一支《仙吕·点绛唇》,真如早莺出谷,泉沥竹石,高音处声穿林木,响遏行云;低徊里冰弦语涩,似断未绝。把个秀秀惊住了。许飞唱罢,按口嗽了几声,复坐床前笑说:“还混得过罢?”
      秀秀惊得半坐起来,哑着声连连道:“九郎那里生的这样好嗓子!”看他身量矮小,面庞儿削,眉眼又属风流,扮上必不错的。只是暗自懊恼,不该使自己郎君与奸贼卖唱去。听许飞问,笑说:“九郎若托生女子,必出脱得万种妩媚,绝代风流。”
      许飞笑道:“我为生得短小,自来招过许多嘲谑;似你这般骂法倒是头一回。”又说:“既然行首允了,我便充数去也。管教阿合马看一出有一无二的好戏。”
      秀秀踌躇半晌,细窥他神色,低声央道:“九郎,我知你爱贤嫉恶,是个大好官人。可我每姊妹冲州撞府,原是借这卖唱笑安身立命的。你好歹看觑他每,则是看我的面上。”许飞安慰说:“你怕我做祸不是?我绝不与你招祸,也不用你的名号,让那狗贼折辱了你。到时只说是个外路人便罢休。”
      秀秀这才放心,百般感谢。许飞又叹道:“我从前听你作场,别的不挂心,独有和卿那一管好笛难得。只我从前不好撇下这身官服去同他唱和。今日我有此机缘,可惜再也请不来和卿吹笛。可知天下事体不得全了。”说的秀秀也落下泪来。许飞便去了,秀秀且叫怜儿请众姊妹都不必急了,有代唱的人。
      且说许飞见计售,心中犹突突的,喜恨不定,按捺不住一腔气血。幸得大哥往北去了,三五月间不能知道。东宫、许衡处一概要瞒住;至于平生尚有其余心事,一时措办不得的,也都似隔得极远,不及计较,此时全放下了。惟想到一人:文丞相的事,我若不管,再没有替他用心的。
      因思:今省部里南朝旧臣子能说上话的,唯有王积翁看于文丞相还肯用情。听说车驾还大都时,陛下曾论起南人才干,王积翁倒几次三番提文丞相,称赞文丞相才为南人第一。因立来拜王积翁,说了来意。
      王积翁满口答应,道:“下官也想着,即刻到年下了,也合再提一度请释文丞相,因事务挤住了不曾提起。”又道:“此事陛下自然肯的。唯有问准了文丞相意思才好办。”许飞道:“如此我与执政同去相劝丞相。劝得好时,还求执政在陛下面前周旋。”王积翁看他着实用情,心中疑道:他与文天祥那得交情来?心中先三分料定是太子的主见。因一口应承了。
      二人乘轿一齐到了兵马司,魏千户忙带二人往牢中来,笑道:“二位相公也来听丞相说话的?”许飞还不知何故。且听里面小院里传出声来:
      “楚王因诈伍奢道:‘汝若能呼汝二子来此,则得生,不能则死。’伍奢笑道:‘大王左计了!我有二子。长子伍尚为人仁爱,呼必来;伍员为人刚、戾、忍,能成大事,彼知来则与父并被擒杀,势必不来。来日为父报仇者,必伍员也。’楚王不信,逼伍奢写手书招伍尚、伍员来都。”
      却是文山的声音。王积翁也听出了,笑道:“原来文丞相闲来无事,却在狱里开坛哩。”原来文山正与狱吏和众囚犯讲历代忠义故事。那些狱吏、囚徒都裹一处挤在墙根子日光底下,也有站着的,也有坐地的,只管听状元宰相说史。文丞相讲得又真,又肯耐烦解释,众犯都听住了,每听一段,必拍膝跺脚价叫好;渐渐竟成了日课。这日才起个头,忽有两个大官寻来了,众犯慌得作鸟兽散。
      文山回土牢坐了,让进二人。暗思:这两人怎会一齐来了?又看连月不觌面,许飞面容竟大憔悴了。兼魂不守舍,举手投足透出萎顿,不知何故。许飞也不开口,王积翁只得将来意说明。
      文山问:“公等好没主见!如何刬地又提此话?”不禁有些愠气生。他本与许飞有暗盟,许飞绝不提劝降事,文山方肯认他为友,未知今日怎生。文山倒不急理会王积翁,只看着许飞。许飞忽道:“丞相生涯百年未半,甘心这般到终老么?”
      文山笑了一声道:“你倒问我来了!”心里不禁惊动:自己如此行,不过强作遣愁之计,消磨光阴而已。牢中安有可语之人,可做之事?落得作局促囚笼中凤,腌臜秽土上花。昨夜又梦到骷髅满地,四更天惊醒了再睡不着,唯闻隔壁眼不识丁狱卒鸣雷般鼻息,酣睡陶然。苦挨了一夜至天明,心里实盼许飞来,与他还不至无话可说;谁知白天他果然来了,却引人来劝降。听许飞又说:“丞相一生抱负难展,襟怀不开,徒日日在此同囚犯讲学,来日何以自见?”
      文山方欲驳,却看他眼泪就在眼眶里盈盈打转,暗思:他亦是好意。却也难责他了。其所语,亦是自己逐日郁积之根由。这段死结,宁有解乎?叹了一声,也不答言。
      许飞说不出话,专心忍泪。他平生自立规矩:若是生人面前落泪不妨,横竖去来不识;若是至亲至近之人面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落泪亦不妨;独是在不亲不疏人面前,断不肯使人看了笑话去。王积翁甚乖觉,看许飞不好说什么,因道:“我等是向丞相讨主意来。如何设法,又出脱的丞相,又不生是非才好。想北朝法度宽,但得丞相一句话,就好放丞相出去了。为官的事,日后却再商量。”
      文山中心一动,不禁叹道:“国亡,吾分一死也。倘得宽假,使吾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备咨询,可也。若为官,则举平生而弃之,将焉用我?”王积翁因向许飞道:“如此也好。陛下肯善待文丞相,总要周全丞相忠心,日后也为人臣立好样子。我与南臣等联名上书,请度丞相为道士,何如?”
      许飞喜道:“这般正是双全法也!”道:“柳娘随月烈公主出降;欧阳夫人与环娘还在东宫。只因名皆在官籍,我等出脱不得。待为丞相请旨时,求一齐放免,丞相看可使得?”文山道:“承蒙费心了。”许飞即请王积翁具本上奏。王积翁满口答应,告辞出去。许飞慢慢也退出来。文山叫道:“许兄少留。有事叨教。”
      许飞鬼使神差地驻了步,王积翁已出去了。文山看他还是一副神不守舍态,竟直勾勾盯着自己面容看,不由好笑道:“怎生?”因向桌上镜中一照,头发果然被风吹得有些散乱,颔下残须也虬结。
      因对镜以手拢了拢发,一面说:“这是我前日问刘牢子讨了一面镜。不照还好;乍照镜,看这般发疏须少,两鬓尽白;还疑镜中人非我真身。你说我百年未半,我倒觉如此已为多了。”
      许飞泪眼迷蒙的看。,这才有些明白为何当初甫见他,就这样亲切:恍惚却觉眼前人文丞相眉眼神态有些似端的与相师差似。没情没绪,忽道:“丞相,你端的与我相师相像。”到底抵不住两道泪,腮边飞滑下去。
      文山笑道:“你不曾见过我年轻模样,怎好说像。我四十三岁到今,十分形容倒落了九分;十分好须髯,也只剩了两分存。且问令师须髯如何?”
      许飞却被他问住:自己实不知相师须多须少。这般说,是自己对相师实无所知了。若无所知,这掬泪无端与谁。不禁止了泪,心中恍惚起来。又听见文山问他相师的事。
      许飞略略说了。暗忖:“文丞相是经过至悲至痛的人。他罹家国丧亡,心中悲痛,定不下于我痛相师。我今知丞相从前只求一死,此是礼中说“思死者如不欲生”,如今我也大可将这如字抹去方称。这样痛楚,如何缓得!”他从前总念着自己残人社稷,于文山又有敌国之别,又有华夷之辨,若非文丞相被囚系,那配同这样人物相与来,是以总是小心翼翼,下气低声;此时一意赴死为国除害,心中陡长一等悲慨气概,自谓与文山为同志矣,是以此时坦荡自若。自文山眼中品度之,声色迥异,倒少了许多求全之毁。
      文山也听狱卒说刑部狱死了三位江淮执政,见北朝良臣枯落,虽冷眼观,也觉可叹可伤。听许飞问道:“大哥可见有朝廷重臣尚未定罪,已遭诛戮之事乎?”
      文山回思往事,叹道:“有之。宝佑年间时,丁大全弄权。当时右丞相董槐上书请理宗皇帝除三害,丁大全怀恨在心,便日日寻趁小隙中伤。六月里,丁奸上疏劾董丞相,中书还未批,当天半夜便有百余人围住右相府,将董丞相自府中强行劫出,扬言要将他押去大理寺受审。董丞相被逼上轿,欲到大理寺见个分明。谁知这群市井无赖子却将董相轿抬出北关,将丞相抛在野外,五吆六喝,威吓了一阵方散。董丞相一人在野外,好容易找到接待寺庙,朝中罢相之制已下。权奸当政,莫不有此咄咄。”
      许飞点头道:“‘匪今斯今,振古如兹。’”文山道:“我已是局外的人。汝欲求上进,应除奸恶,解生民于倒悬方是。”许飞听他劝勉,心中一热,冲口说出:“丞相毋忧。我已有计算了。”文山一手拈着桌上象棋,问怎么讲。许飞自知失言,支吾几句,忙要告辞。文山笑说:“如今我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人。不妨实说,我与汝参。”
      许飞踌躇半晌,心中郁积之事从不曾与人提过;近日神思不属,痛伤魂魄,早也想找人倾诉。只是文山从不问北朝事体,今日有异,不由生疑。却又好笑起来:他关在此处不见天日;纵文山说与张千载等人知道了也有限——自己生死原不在他每心上。自已独闷在心里,也难受太过了。
      索性将所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与他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阿合马后日要听戏,又如何用药使秀秀病倒,不能勾唱;又如何自告奋勇代他串戏,如何备下毒镖暗箭,力穿百步;只待阿合马来听戏时,就位上射杀之。
      又说:“我本指望有朝一日,将贼子罪状白于天下,显戮于市,刳其骨肉以飨众无辜亡灵,再借以肃清时政、重振朝纲;故不愿用污糟手段,行险侥幸。然而今日忍不得了。自庄静先生、廉夫子、刘秉忠、窦默、姚枢、王恂一干老臣下世,朝事已无可收拾;许先生被逼致仕,也还罢了;只是长卿哥哥,还有相师。”说到此处,喉哽鼻酸,顿了顿道:“丞相不晓得我相师的好处。”
      文山看他眼圈通红,亦颇动容,道:“我少年时却也得着好先生,是白鹭洲书院的欧阳巽斋。”飞琼不由问说:“是欧阳夫人尊长。丞相的先生却如何?”文山多年前曾作祭文祭先师,立起身来,此时脱口成诵道:
      其与人也,如和风之著物,如醇醴之醉人;及其义形于色,如秋霜夏日,有不可犯之威。其为性也,如盘水之静,如佩玉之徐;及其赴人之急,如雷霆风雨,互发而交驰。其持身也,如履冰,如奉盈,如处子之自洁;及其为人也,发于诚心,摧山岳,沮金石,虽谤兴毁来,而不悔其所为。天予以为贤,缙绅以为善类,海内以为名儒,而学者以为师。

      飞琼痴了,看他说:“我的相师,正如丞相的先生一般好为人。只是我不似丞相一样,我却是个不肖的学生。”文山笑道:“我何尝不曾如此?当日为先生执经时,我常拂意逆志;先生却从不为忤,往往为我狂言解颐开怀,我是以放肆地很。”飞琼点点头,心道:原来世上还有好先生我不曾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安在。我除了奸贼,叫学生每都安稳有好先生,岂不妙哉!
      文山见他口角略带笑影,便劝说:“贤弟听说。我平生十余回梦到身在骷髅满地。当时醒来,亲友皆安在,我还道不妨。今回首,彼皆化为骷髅耳。昨夜复梦骷髅满地,而闻汝作此筹,此岂是祥?不如徐图之。”许飞笑道:“巧得很,我昨夜也梦的是一样。都云梦骷髅乃吉兆,况生事已明,何必再受这幻相拘束?”
      文山道:“不是这等说。‘与父俱诛,何明于世’?令师命汝显戮贼党,你实不当拼死犯禁。”飞琼摇头说:“‘冤雠不除,耻辱日大。’伍子胥欲杀国君,尽有同仇者,我如何比他?我只与之偕亡,便报大仇了。”文山道:“你年纪轻,久后便明白了。”
      飞琼起身笑说:“我是等不得的。我看阿合马身子比我强健得多,恐我熬不到他正寝。不如同归于尽,一干二净。”又说:“说不得过几日,我该进来同丞相住了。或有幸,当场格毙了也好。今日就权与丞相话别罢。”
      他说这决绝言语时,自觉心如止水,不似平日见文山,总要生出多少涟漪:果真人将就死前,将一切情痴妄念都放下了。又想自己死正,九泉下再与文山相见,也不觉低他特多。过去如常州等孽业,都算了结,不必再终日苦恼忏悔了。也就坦坦荡荡,整衣而去。这两日在府里,少不得与众姊妹多过几句话。众人见他不似之前沉闷,俱各欢喜,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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