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画

　　年会后一天是周五，也是我实习结束的日子。我清闲得有些无聊，交了实习总结后，就去了车间转悠。我走到数控加工中心时，刚好看到带我实习的师傅也在，上前去和他问好，他也笑着和我闲聊。恰在这会儿功夫，我的小腹一抽一抽地疼起来，我暗算了下时间，估计是12小时后药效过了。师傅让坐，我也没客气就坐下来，他抱怨说现在生产图和工艺卡领起来很费事了，要经过好多道手续，然后小声告诉我说公司内部出了点事，前不久开除了一名计划员，连那位计划部总经理也受了牵连，还在调查，据说今年整个计划部要有大手脚。我知道John已经采取了行动，这事认真追究是可以诉诸于法律的，但John却好像欲意私了。
　　坐了一会儿，我手机响了，一接听竟然是Celadon，她通知我总裁找。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了五楼最里间的Nikolaus的办公室。上次来时难怪没有见到外室的Celadon，她跟着John去了美国。今天她恰好在位子上，让我在半米的距离内看清了她的脸，虽没有何嘉琪那么冷艳，但也很端庄，有着成熟稳重的气质，一眼就让人觉得知性而干练。她朝我淡淡一笑，示意我进去。进了总裁办公室我才明白Nikolaus找我只是为了亲手颁发个优秀新人奖，他很遗憾昨天我因为急事的提前离场。
　　我刚一出总裁办公司的门，Celadon却又叫住我，她指了指旁边一扇门说：“你先进去等一会儿。”
　　我虽不解，但还是按照她的意思走向了那间没有任何标识的门，厚重的木门被我推开的刹那，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间陈设精致的会客间，没有会议室的长桌椅，只有几张很大气舒适的皮质沙发，一张古色添香的茶几和靠墙一溜排错落的博古架，到处点缀着翠绿的盆栽和精美的艺术品。我走进博古架饶有兴趣地看着陈列其上的各种相框，摆在醒目位置的是公司的专利证书，而那些旧照片，通过标示牌我才知道是公司发展史的全程记录。
　　我捂着越来越疼的小腹，在一些带有公司高层领导的旧相片前驻足，努力辨识，想从中寻找John家族的身影。忽然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我一回头，心里不由地一紧，是裴总，John的这位大哥，一时语顿，看着他几步迈进了房间才想起说：“您好！您找我吗？”
　　“坐吧。”他选了张面对门的沙发坐下，我跟过去，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上。他快速扫了我一眼，“郁韬蓄，在公司设计部实习，是吗？”这声音浑厚而低沉，与John不同。
　　“是的。”我简单回答。
　　“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昨晚你提前离席了，让我没有机会认识。Bert和Nikolaus都曾经向我提到过你。因为泄密的事情，公司差点与客户交涉赔偿，感谢你为公司赢回了声誉。”
　　“您严重了。”我觉得这帽子扣得太大，解释道：“其实这事是个巧合，我告诉过裴经理原因的。如果不是我之前的公司承接过相似的项目，而我又恰好经手过这个设计，我并没有这个能力去发现失误。——当然如果没有裴经理推荐我进项目组，我也没有机会去纠正着个失误。所以并不是我为公司赢回的声誉。”
　　他嘴角微微一弯，映出一抹浅淡的微笑，分明在笑，却让人无法亲近，他换了个坐姿，“你很诚实。但前期设计图是你独自完成的，这已经很不简单了。而且，你很会拿捏时机将它们展现出来，不早不晚，很及时。”
　　这后半截话让我一丝不快，好像我存心筹划好了这件事，并想借助它达到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我不愿过多地解释，我的直觉认为裴总是个很自负的人，他认定的事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反而欲盖弥彰，越描越黑。于是我也微微一笑说：“公司没有损失对大家来说最值得庆幸。”
　　裴总换个话题：“你对设计工作很有兴趣吗？”
　　“我会认真对待工作，不管有无兴趣。”我老实回答。
　　他微颔，从他平淡的脸上，我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我没有别的事了，你回去工作吧。”
　　我站起来，很快走出会客厅。其实我早想走了，我的肚子疼得我额头都渗出了汗滴。出门时我和Celadon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开。刚回到座位上，还没来得及细想裴总那句含沙射影的话，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刚说了句：“你好。”
　　那头就直截了当地命令道：“韬蓄，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然后就是忙音。
　　我一听就有气，昨晚的气我还没顺过来呢，你竟然又摆个领导的臭架子。让我去我就去啊，今天我偏不去。没想到过了一刻钟，组长跑过来对我说：“韬蓄，商贸部裴经理找你有事，让你过去一趟。”这个John还搬起外援来了呢，但我不好意思再不去了，只好忍着疼艰难地去了John的经理室。
　　他正在接听一个电话，说着我根本不懂的德语。我无奈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双手捂着小腹，压住那剧烈的抽搐式的痛楚。也怪自己太大意了，以为昨晚疼痛已经过去，所以早上出门连芬必得也没带在身上。我真是，周戈买回的冰激凌，干嘛陪他一起吃了个干净呢。
　　John讲完了电话，走到我身边坐下，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昨晚什么事走得那么急？电话也不接，最后还关机！”
　　我心想你还敢来兴师问罪，于是负着气，故意不想理他，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韬蓄……”John很无奈地叫了我一声，手轻轻握住我的肩头。
　　我一耸肩，向旁边一躲，极不情愿地说：“不太舒服，所以早走了，手机没电就关机了。”
　　John叹了口气，“你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知道你这样走掉，让我多担心……”
　　“看你挺忙的，估计也空搭理我。”我实在没好气。
　　“你怎么知道我忙不忙，又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搭理——”John刚说到这儿，有人轻敲了一下门，还没等John说请进，门就已被推开，我侧头一看是Celadon，更是气，小声嘟囔了一句：“诺，让你忙的人不就来了。”
　　John站了起来，Celadon没料到我在，在门口顿了一秒。我疼得快直不起腰了，但还是强忍着站了起来说：“裴经理，您忙吧，我先出去了。”
　　Celadon大方地走进来，把手上的资料递给了John，一笑说：“裴总让我拿给你的，你们有事继续吧，我回头再过来。”
　　“我的事刚办完了，也正要走的，不打扰你们了。”我忙往门口去。
　　“韬蓄，”Celadon忽然喊住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斜瞟了John一眼，心里忽就觉得委屈，我都来了一阵子，你却没发现我不舒服，倒让外人瞧出来了，心里憋屈，应付道：“还好……”
　　“韬蓄，你刚才去见Nikolaus时我就感觉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你难受得及早说出来……”
　　John闻言忙走到我面前，好像也没了顾忌，焦急地问：“是哪里不舒服？”
　　我有点责怪地白了他一眼，“不碍事，只是有点肚子疼。”
　　Celadon打量我一眼，轻轻一笑，“你是不是每个月都有这肚子疼的毛病？”
　　我忙瞅John，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John却一皱眉十分不解地看了一眼Celadon。
　　Celadon走到我跟前：“你应该疼得不轻，都出汗了，能忍得住吗？”
　　既然Celadon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死扛到底，于是就问：“你有什么止疼药吗？比如芬必得。”
　　“这个没有，但我有散利通，我头疼时会吃一片，好像对你也应该有效，我去拿给你，你等会儿。”Celadon转身出了办公室。
　　John忙拉我到沙发上坐下，“韬蓄，你究竟是哪里疼啊，我带你去医院吧，吃止疼药会掩盖病情的。”
　　我缩在沙发一角，没吱声，轻抹掉额头上的一层薄汗。John真是白活了三十几年，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难道他交往过的女人个个都没有这个毛病？Celadon很快回来，给我一颗药片，John看着我坚决要吃的眼神，只得倒了杯水让我服下去。我稍平静了几分钟就起身告辞。
　　中午快吃午餐的时间，Celadon却特意来找我，看看我是否还需要帮助，顺便就邀我一起去用餐，令我十分惊讶。办公室的同事比我更惊讶，我们俩一路往外走，就有很多人侧目，身后传来隐约可闻的窃窃私语。
　　“好些了吗？”
　　“药挺有效的，感觉不到疼了，谢谢你。”
　　“我以前也有你这个毛病，疼起来甚至很想吐。你昨天也是因为这个提前离席的吧？”
　　我一惊，心想那可不是，恰是因为你，但现在我只能默认算了。
　　“你来公司实习前就应该认识Bert吧？”
　　我点了点头，回忆说：“我大概三年以前就认识了Bert,当时我还在原来的公司工作。”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惊异，脸上却波澜不惊，“那比我早，Bert来这家公司工作时我才知道裴总还有这么一个亲弟弟。”
　　“Celadon，你什么时候进的公司？”我看着她挂着微笑的脸，精致的妆容也难掩眼角细细的纹。
　　“我啊，我是九八年进的公司，快十年了。”
　　“什么？！那么久了，那你可是公司元老级人物了。”
　　“算是吧。”她也一笑，“我刚进这家公司时是在上海的办事处工作，当时公司只在上海和北京两地设有办事处，在香港有个商贸部而已。在上海待了三年，就随我先生去了香港的商贸部，一住就是五年，……，南京组建了中国第一家海外工厂后，我申请调派到这儿来。”
　　“你真不简单！那你先生呢？也调到南京来工作了吗？”原来Celadon已婚。我有一丝不知所谓的心安。
　　“不，他来不了了，”Celadon低沉柔和的语气透着凄凉，“他已经过世四年多了。”
　　我忽就胸口一堵，暗自自责。很多东西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未必是真实的，公司里能有几个同事真的了解Celadon光鲜外表背后的生活，又有几个知道她曾经经历了怎样的悲痛。我轻轻向Celadon道歉。她淡淡地一笑，“他走了反而好受些，胃癌总让他痛苦地无法忍受。”
　　看着Celado从容宁和的一抹浅笑，我心里却一阵阵酸楚，这份平和真不知道是经历多少心碎的挣扎才历练出来的。
　　午餐后，Celadon带我去了公司顶层的观景平台漫步。要不是Celadon带我上来，我真不知道办公大楼的顶层竟然有这么一片室外桃园般的好去处。这里像个大型的阳光房，开阔的场地，摆满了一簇簇净化室内空气的高大植被，一排排的花架上聚满了各式的小型盆栽。玻璃幕墙外整个开发区的景色一览无余。Celadon玩笑道这可是只有公司高层才能上来的地方。其实我也注意到了，在入口处Celadon刷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门禁卡。
　　“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遇到了Bert的，他当时站在那个伸展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Celadon手指了一下前方延伸出去的一个半圆形的大平台。
　　我听出了Celadon记忆里带的那一丝温暖。她也毫不掩饰地对我说：“Bert，是在我先生去世后，第一位我愿意与之交谈的男士。我也是从Bert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韬蓄……虽然我不知道你对Bert怀有怎样的感情，但我认为Bert对你兴趣好像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朋友。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知道他是有妻室的人吧。我和我先生在德国时有幸结识了他的太太何嘉琪，上次嘉琪来南京也特意约我见面。听说他们感情上出了一点小问题……”她走上伸展台看着窗外，话语迟缓而平和，“但我是个过来人，我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Bert和嘉琪是常年分居两地才会这样的……”
　　我打断了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韬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去找一份属于你自己的归宿，不要纠缠在这样的情感里，趁你们还没有越轨的关系，及早抽身吧，这或许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她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一怔看着她，她怎么如此肯定我和John没有越轨的关系？
　　Celadon浅浅一笑，“我没说错吧？你痛经他都不知道，你们应该没有深层次的接触。”这女人真细致，话也温婉。
　　“你也没有，对吗？”我就这样直白地把话丢了出去，和明理的人说话没必要兜圈子。
　　她眼里有一丝恍惚，没回答，但很快恢复如初， “我和Bert算是个谈得来的朋友，有默契……”
　　“如果Bert离婚了，你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觉得没什么不能明晰的。
　　Celadon不是没料到我会这样问，就是没想过这样的事，她沉默了一会儿，轻摇了一下头说：“Bert做事很讲原则，也很有责任感，或许是他与家庭分离得太久，还没完全明白他的孩子和家庭对于他的意义……我和我先生如果当初能有个孩子，我也不会如此遗憾了，……可他也毕竟是个男人，在他情感空虚的时候，免不了涉足一些诱惑……，我选择结婚的人，要在他最好的状态下来接受我，而不是最空虚的时候依赖我。”Celadon沉静地看着我。
　　我却有一丝窘迫，Celadon一定觉得我就是那个诱饵。我本来是试探她的话，却将矛头引向了我自己，我努力冷静了一下，缓缓地说：“如果在他最空虚的时候，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恐怕就更加没机会了。”
　　Celadon忽就愣住，怔怔地看着我。
　　“韬蓄，今天这些话我是不该劝，我以为虚长了你几岁，也比你多经历了一些事，可我忽略了一些没有逻辑可循的东西……”她没再说下去，看下手表的时间，对我说：“走吧，要上班了。”
　　我随同她下了伸展台，快到出口的时候她停了停步，“裴总今早亲自过问了你的简历……我觉得有可能的话，你还是再找找其他适合的工作更为稳妥些……”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Celadon这是在有意提醒我裴总对我的不满，对于她的提醒我真心感激，“谢谢你，Celadon，我会考虑。”
　　晚上下班时，天空开始飘落雪花，我的实习也就在这初雪的傍晚悄然结束了。班车开动的刹那，我透过车窗寻找着John办公室的位置，那个我曾经无意间走进的地方，也许永远就只是一片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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