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滁州平定后他说到做到，在上表中毫不吝惜的大赞袁彦拿下滁州功不可没实在是难得的勐将功推首位。信中并没提到自己，他做了什么那边都有皇帝记着，用不着特地再写一遍。

　　接到战表后皇帝果然把袁彦调回寿州城下，袁彦临走前他亲自送出了城。这时全没了开初的傲慢作态，两人拍肩搭背的到像忘年知交，两人在城外推谈良久又惺惺相惜了一回才依依不舍的拱手作别。

　　眼看袁彦的人马去远了他才在心里默默出了口气，总算圆满送走了这个神仙，最好再别让他摊上这块又硬又沉的压缸石。

　　袁彦走了，跟着劳军圣旨来的是一个叫赵普的军事判官。

　　人是范相公推举的自然要好好礼待，时至今日经过王相公一事先皇几番改制后的枢密院权势已大不如前，但到底还有约束他们武人的作用在。当年他在朝中整理殿前军时从来没少跟枢密院对上，姓范的老头是出了名针插不进的铁罗汉只认规矩不认理没人能从他手下扒走半点好处，到最后再有急事他不得不”越权”直接上书面圣。为此老头子见到他时总没好脸色，有时朝廊外当着众人的面拉住他就一顿教训，事后有人煽火时一句 “当范相公的学生有什么丢人的”便过去了。说私下没粗口抱怨过不可能，但也没法不打心里尊敬这个倔强的老宰相。老头子显然也没记这些过节，跟赵普一番交谈后他就知道范相公这次送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脉金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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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获盗百馀人，皆应死，普请先讯鞫然后决，所活什七八。太祖皇帝益奇之。

　　能力可嘉，但可靠与否还需要一个试验的机会。

　　此时战场瞬息正充满了机会，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事实，一些人的倒下就是另一些人升起的基石，每一个机会都漂着血腥，如此世道凡洁身自好的都不会出来做事，出来做事的就谈不上洁身自好了。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冷眼看着他什么时候像他突然升起来一样突然垮下去，但他绝对不能垮下去，也绝对不会垮下去，他是一家之主。

　　以及千刀万剐也比在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到忧伤与失望好过。

　　庐州封锁周军西南门户，唐人试着敲了敲门立刻被狠狠夹了指头，期间再不敢前去尝试。至此寿州西南像被围了一堵铁墙，半只蚂蚁都爬不上来，唐人兵力都集结在东南一带只想紧紧屏住金陵，这时主帅高下已经一目了然，到现在南唐只凭几个过人的将军和水军优势勉强僵持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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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詗知扬州无备，己卯，命韩令坤等将兵袭之，戒以毋得残民；其李氏陵寝，遣人与李氏人共守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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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令坤前去扬州的途中在滁州稍作停顿，开战以来两人难得碰面，这时正巧做个简单的践行。

　　刚好还有另一件事。

　　酒席半酣时他借口出去走走拉韩令坤出了堂屋，两人径直出了城走了一路却没人说话，他默默叹了口气，果然。

　　他决定先开口：“我听说了些这次庐州任命的风传…”

　　韩令坤站住了，看了他片刻才开口：“从前你会直接问。”

　　没有移开目光，韩令坤的口气很干脆：“你想问去庐州的人是不是我推的？是我。”

　　哪里是风传，滁州事平后他特意打探过这件事，凭他在军中的关系知道究竟并非难事，加上韩令坤似乎没有特意遮掩过，否则他不可能知道的这么快。

　　他低头沉默了一阵，中指不易察觉的轻轻磨着食指的指甲，问的时候态度仍然很平和：“有原因吗？”

　　这时韩令坤竟一扫平日的浑噩，说话刀子一样：“你别跟我搅浆水，他的底细你还能真不知道？”

　　眼中一道寒光闪过，语气还是不高不低似乎没什么变化：“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少在这跟我唱戏！我推的人我能连圣旨也一道写了么？最后决定还不是上头的意思！高家本家现在在哪你知道，他外甥被召进来安在谁手下你也知道，你想唱男双飞什么样的伶倌相公不好找，搬进府里养上都无所谓的事，非要弄火自焚——”

　　截住了韩令坤的话头，声调一下高了：“我应该说过让你到此为止，我没说过吗？”

　　韩令坤站开了几步，就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他：“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他是给你灌药了还是灌汤了！你摸摸自己脑子还在不在！”

　　他对上韩令坤的眼睛站近了几步，语气里赤裸裸的满是威胁：“我不喜欢重复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只能再说一遍，往后别招他！别逼我好吗！”

　　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韩令坤声音低了些却仍字字锋利：“以后有什么事都是你自找的。”

　　这句话就像碰到了他的底线，立刻引来暴雷般的反应：“——天打雷噼都是我自找的！干谁什么屁事！”

　　两人无声的对峙了片刻，韩令坤甩下一句：“行，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记着！”转身就走。

　　他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韩令坤渐渐走远他也渐渐后悔了刚才的反应。他脑子确实进药了，韩令坤看似昏昏沉沉不经心消息耳目却极灵通，这时只是给了他一个之前他一直不想面对的警告：这些情节就算他没着意深探过也隐约知道大概，他是在弄火自焚，高怀德手上有的不仅是他的骑军，他们接触的也确实太深，有一天真跟他翻了脸他要怎么办？

　　会非常难办。

　　那也没办法，只能算是他要付的代价，很公平。

　　蹲下来双手合住狠狠搓了搓鼻翼，时值二月天气还没转暖，但南方的风总比北方温和的多。而两地的天空这样看去却没有任何不同，不更高也不更蓝，欲沉的落日颜色渐渐晕上天边飘荡的云絮，恍惚间他想起少时曾与韩令坤偷偷打了酒跑到洛河滩上去喝。那也是一个残阳似火的黄昏，几口下去之后酒精进了血液，他们就像每个少年人一样他们开始说“以后”，以后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做到什么样的事。

　　韩令坤两眼发直看着酒壶：“我只希望以后有房子有地，有一个老婆几个孩子，全家不愁吃穿没病没灾平平顺顺，死的时候尸骨完整能进祖坟，钉棺材时有人说‘他不像他大’，中元时有人烧纸，完了。“

　　他毫不留情的嘲笑出来：“瞧你就那点出息！”

　　韩令坤一点不发恼仍只是笑：“对，我就这点出息。”

　　冬日太阳下山的早河边又风大，河滩上并没有人。他仰起头时看到天空好像在旋转，为了看得更清些他一撑地面站了起来，这下不止天空似乎大地也在旋转，彷佛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旋转，直转得那条宽广的河流转到了他头顶。风声呼呼入耳，河水流淌的声音忽然变得滚雷般响亮，他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溷着泥土苇草的气味充满了肺部，其中还有河的味道，他无比熟悉但难以言喻的洛河的味道，这就是他觉得“顶天立地”的时候，他就像伸手就能接触到天空般高大。又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用最大的声音试图盖下河流的咆哮喊了出来：

　　”——以后，我，赵匡胤，会做成伟大的事！之前没人做到过也没人想象过的事！以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死了之后人们还会讲我的故事！史书会记住我——啊！“

　　他在滩上摇摇晃晃转圈时终于一脚踩进软泥栽进水里，后面韩令坤笑到岔了气锤着地不停咳嗽。被冷水一激清醒不少，他重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泥水走回去一屁股又坐到好友旁边毫不客气的拿走他手上的酒壶：”笑什么？你不信？“

　　他的死党很快止住了笑，想了想，很认真的给了他一条含酒精的建议：”这么说你至少得当个皇帝。“

　　“怎么说？”

　　“如果你当了皇帝，做事就能容易些。”

　　他也很认真的用进了酒精的脑子考虑了一下，回答道：“要是真到了那一步，我就做。”

　　韩令坤又发了半天呆给了他另一条建议：“嘿，那你就得从现在开始考虑女人了，我爹现在养了五个女人就什么都不干光听她们拌嘴了，皇帝都至少有五百个女人，弄不好你得早死。”

　　“哎，还都能跟你爹一样？女人这事就是炒菜加点盐，谁还能光吃盐不吃菜了。”

　　那时候他们都不过十三四，说这些时就像真的一样，现在韩令坤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各处周旋才能实现当年被他嘲笑的”那点出息“，他在小心翼翼的不重复听过的书上或者故事中的人的过失，所以后人讲他的故事时会说“他更好”——但他现在陷入了以前从没想象计划过的情况中。

　　“女人这事”是加点盐，而现在他根本在吃五石散。

　　感情是最琢磨不定的东西，感情会变，人会做出违背自身感情的事，但人不会做出违背自身利益的事；所以人们因为共同利益彼此信任，因为更大的利益加深信任，但不会因为爱情，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不做这种事，无论他还是高怀德都是深知这些“常识”的人。

　　想起那双金色的眼睛时他唇边竟不可抑制的浮出丝笑意：说什么要他还钱，说什么要共谋富贵，那么聪明的人也会做掩耳盗铃的事。

　　但对比之下他的反应近乎可耻：他在装聋作哑，头一次他开始憎恶自己素来高超的演技。

　　你真傻，我真傻，我们真傻。

　　爱情只有两个字，在这里永远不会被说出来；爱情只有两个字，在这里永远不能被说出来。

　　这就是韩令坤领旨奇袭扬州前两人的正式告别，两个多年好友气急败坏就差动手，军情似火没时间再想这件事，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

　　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当时就追出去拉住韩令坤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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