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辞

　　我心中幽怨之气霎时翻腾，泪水汹涌，沉默半晌，才说：“往事如同烟云，皇上还是不要追问了罢。”
　　他蹙眉，掩却内心的凄苦：“三年来，朕苦苦思索你弃朕而去的理由，你好狠心，一句‘往事如烟’，就想泯灭所有的事情？”
　　“离开的理由，不是太后已经跟皇上讲过了吗？” 突然想起罗兰对我讲的事，我负气地说。
　　“朕想听你亲口说！”他沉了脸色，抑扬顿挫地说。
　　“诚如太后所说，我是为了云牧笛才离开的，这你满意了吧。”身心终是倦了，仿佛这一生的宠辱，都沉了下去，更无力说起那残忍的真相。
　　“你当真是跟你师兄走了？你就这么骄傲吗，你怀着朕的骨肉一走了之，还理直气壮！”他的面色终于阴鸷了。他双手紧紧抓了我的双臂，失控道：“朕的孩子呢？你把他怎么了？你杀了他？”
　　说到孩子，内心愈加无法自持，眸底的泪越发控制不住：“孩子流产了，你要恨，就恨我吧。”三年都过去了，什么样的痛都受了，就成全太后的苦心，让他一直恨下去，也好过真相暴露，让世人唾弃。
　　他眯着隐忍而焦灼苦痛的眼：“恨你，也恨够了，你一直想着那个男人，想为那个男人殉情，你一走了之，这些朕都恨，现在更加恨你，见到朕也不以真面目相见，问你，你也不屑多说一个字。这算什么！要是朕没有认出你，你就要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离开吗？”
　　我坚定而决绝地说：“是的，等皇上的病好了，我就永远地离开越宫，再也不会回来。”
　　他开始失控：“这由不得你！朕不会让你离开的。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朕的身边！你还想回到那人的身边，你做梦！”
　　“好，那就请赐我一杯毒酒，早早了断这一切吧，我太累了。”
　　“你说什么！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记住，朕会让你在越宫好好地活下去！”他终究怒了，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大喊出来的。
　　“不，我不能再呆着越宫，就算死，我也要离开这里！”我亦绝望，豁出去了。
　　“你说什么！恶毒的女人！来人，去给黛离小姐沐浴更衣，今夜，就让她来侍寝！”他朝着限户之外命令，转而，又怒视着我，放低声音道：“好啊，就算死，朕也要让你死在朕的手里！朕今夜就整死你，然后放你离开这里！”
　　裂帛声响起，雪白的布衣已被他撕裂。
　　我忽然怕了，面色尽是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尽地流泪，不住地摇头，“不，你不能！”
　　“朕睡自己的女人，有什么不能的！”他怒极，神色都扭曲了。
　　良久，终于横了心，语不成声地道：“你就让我回赫连山吧，你就当我没有来过……我留下来，你我只会更痛苦，皇上更会遭人非议……”
　　“朕留下自己的妃子，天经地义，谁敢非议，朕就杀了他！”他眼里有几凌厉。
　　“天下人都会非议，皇上就杀光天下人吗？杀人就能改变你我是兄妹的事实吗？”
　　“你说什么？什么兄妹？”他心中似有巨大的撼动。
　　“我是太上皇和他的爱妃苑氏所生的女儿，后来我的母亲与他的爱人私奔，隐居在武夷山麓。我母亲的爱人，就是前任宰辅袁弘，不，是轩辕弘。怎么，太上皇一直也没有跟你说吗？”
　　“那么，你是我的亲妹妹？”他以苍白的手指捧着我的脸，失了血色的唇颤抖着。
　　“我得知自己的身世，走投无路，自杀未遂，后来被圣手隐娘收留。”后来的事情，也都明了了，只是那个修眉俊眼的影子，终是略去了。可他又算什么呢，那一年于我最绝望时的照料，多少有些别样的情愫，我是如此自私，如此可怜地乞求一点世间的温情，来抚慰凉薄的命运。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朕的妹妹…..妹妹……”他悲戚地重复着，手捂着心口，却笑出泪来，“朕一直深爱的女人，是妹妹，原来是妹妹…..”
　　“都怪你，你是我的哥哥，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我忘情地大哭，使劲捶打着他的胸膛，“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可你还不放过我，你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一错再错？”
　　“好啦，别哭了，都是朕不好，是朕不好……”他揽着我的腰，把我轻轻地放倒在榻上，一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心口，就像抚着着宠溺的孩童。
　　哭得倦了，我止住了泪水：“知道了真相，你会放我回赫连山了吧，我也不能再呆在宫里了…..”
　　“不行，这样你也不能离开我！”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他坚决的声音。
　　“纸包不住火，我的身份迟早会被人知道的，到时候，皇上会如何在天下人面前失了威信？…….”
　　他眼眶里蓄满了大滴的泪，终于在那瞬间滚落下来：“不要再说了！朕不管这些，朕是皇帝，朕能保护好你，只要你留在朕的身边……朕要时时见到你……”
　　“哥哥……”我伏在他的怀里，肆意地流着泪，仿佛一直哭，就能消泯那种锥心刺骨的伤心痛似的。
　　“别只顾着哭了，三年没见了，让朕好好的看看你。” 他俯下身子，灼灼的眸光投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我转过脸，避开他锐利的眼神，他却以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地扳过来，逼我直视着他。
　　“你看，脸都哭花了。”他俯首，以唇吻去我眼角的泪痕，然后至眉尖，额头…..
　　许久，他又抬起头来，那双墨霭深深的眼眸始终打量着，久久不肯移动。
　　偌大的蓬莱阁里此时掩映在淡淡的夜色，偶有湖雾飘来，明曳的翠烛摇摇，也有描龙画凤，兼有花团锦簇。明明是兄妹，一时间竟又生出几分暧昧，几分多情。
　　我募然抬头，眼中晶莹：“好了，看够了，你也该回去了……”我推开他。
　　他不理会我，目不转睛，道：“细看，清瘦了不少，眉目清而净，眼神却空洞了，不过气色还算好，就是脸有些苍白了…..”
　　我莞尔一笑道：“夜深了，我要睡觉了，你快些走吧。”
　　他怔了下，一笑：“你睡就是了，等你睡着了，朕再回去。”
　　他与我一同坐于雕花妆前，帮我卸下青丝上的翡翠珠钗，解开高挽的涵烟髻，拈起羊角梳，把每一下直梳到底。“头发倒是长长了好多呢…..”
　　我一笑间，隐约又有泪光。四起的荧荧灯火，照亮了我清丽的容颜。
　　见我落泪，他微笑，却是坚决的神色：“一宸，不要哭，再大的痛苦，今后有朕与你一起面对。”
　　“哥哥…..”我艰涩地唤了一声。
　　他微微一笑：“罢了，上床睡觉去。”
　　我渐渐地闭上眼，很久很久，他才起身，又看了我一瞬，方才离开。我睁开半眯的眼，他的背影，却是犹豫不决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沉重的殿门外，我才敢哭出声来。子峻，你为什么是我的哥哥？尖锐的痛感从心尖一次一次地划过，我捂住胸口，抗拒不住纵横的泪。
　　于是，他赐我‘宸栖城堡’，实则把我幽禁在城堡里，我居住在蓬莱阁中，俯视着城堡的四周重重守卫的士兵，心中百般滋味，不堪承受。
　　城堡里多了几名宫人，其中有皇上的最贴身侍婢冰莺。
　　我苦涩地微笑道：“我在赫连山上，一个人早习惯了，没必要找人来伺候，人多了嘴杂。”
　　他静静地说：“都是个忠心的丫头，也懂得方寸，不会乱说话的。”又有些无奈，叹息道：“你是南越的公主，我不会一直让你蒙着面纱的。”
　　我豁然，心事仿佛放下几分，郑重地笑道：“别动什么歪脑筋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国事上，等成就王者霸业，君临天下之后，你再来见我，在这之前，你我还是别见面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不见面，那怎么行…….” 从后面紧紧环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语道：“那种日子，朕受够了。”我回眸望他一眼，那一瞬间，只见他面上有一种隐忍的痛楚。
　　我故作视而不见，冷冷地推开他道：“放开我，还搂搂抱抱的，像什么！”
　　他微微欠身，眼睛却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直勾勾地盯着我：“从前啊，日里夜里都能压着，现在连抱抱，都不行吗？”
　　“你！”我气急，一时语塞，心跳不由得骤然加速，耳后发热，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走就是三年，朕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太后说你是与师兄走了，当时快疯了……”他低沉的倾诉，仿佛那段岁月曾有过的锥心刺骨，都在他的苦笑中被深深地掩藏起来。
　　“后来呢？”我默然，心中又忍不住问。
　　他侧目看我，长叹一声：“后来都一直活在半信半疑的不确定中，心中总不愿意相信…..
　　我旋即淡淡一笑，故意讥诮：“好在，北周要求和亲，娶了铁笛公主，又有了太子…..”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握住我的手，郑重道：“朕一直都在想，终有一天，朕要按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爱人，立自己的皇后，只是现在……”眸中噙着一丝清愁，隐约却又有一抹坚毅。
　　为他曾经有过的决绝而怔忡，却把内心的惆怅隐起：“铁笛公主洒脱大气，对皇上又情意深重…..”
　　他将灼灼的目光轻投于我的侧脸，打断我的话：“在朕的心中，无人能越得过你。你总算回到了朕的身边，相比缘尽今生，已是万幸。”
　　眼中的笑迷离而凄然，看住他，我没有动静。这一刻，心静如水。兄妹之间不能相爱，但可以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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