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这一年半，过得很是轻松。元氏母女也待我极好，一切在流朱之上。流朱并不含妒，笑呵呵看着一切，便心满意足。我亦撇尽性情中桀骜悖逆一面，忠心侍奉主上。有时想，既然三个人难以逃去，那么，便叫我在此为奴，换得陆乘风和莫小雅双宿双飞去吧，也算有些意义。
　　这一年是备选之年，甄嬛似乎有意沉下心来做事。收拾闺房，将一些旧年的物件全都丢弃不要了。多余显旧的首饰，衣裳，古玩陈设，就连素日最喜把玩的赤金九连环，还有鱼缸也懒得要了，命我和流朱全都丢弃。又按着她的意思，将房间收拾的纤尘不染，雪洞一般干净。
　　闲来无事，在窗前把玩琴书管乐，颇显书香门第，雅女风范。
　　除着意琴棋书画等功课之外，甄远道刻意请了专门的人调教女儿的礼仪举止，什么是莲步姗姗，风摆杨柳，什么是微嗔薄怒，亦喜亦嗔。虽然她受教之时，我和流朱也要被摒除门外，但有时也会撞见她对镜自视，作各种练习。我都低头而过，仿佛什么也没见到。
　　甄远道与元氏之间在教女问题上出现些许分歧。甄远道希望女儿多读诗书，有道韫之才，林下之风。元氏却以为能知道些古人诗词，陪男子搬弄一番也够了。若太通诗书，只怕痴愚了性情，将来如何作一家主母，管束下人？甄远道每弄些诗书都不敢直接送给女儿，而是遣甄珩趁个午后打盹儿的时候悄悄送来，还要千叮万嘱——莫要让娘看到了……
　　相较诗书，元氏更乐让女儿明白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读魏晋之史，有权臣贾充，先娶妻李婉，生两女。后李婉之父李丰获罪，李婉携女流放。待沉冤昭雪，归来之际，贾充已娶郭槐为妻，另育子女。据说婉美丽有淑仪，郭槐盛仪而往，见之却自愧不如。贾充之母亦极力认回李婉这个儿媳。但那又怎样呢？贾充惧郭槐之势，且认郭槐于自己事业有助，故而只认郭槐为妻，弃李婉于别巷。
　　如此可见权势何其重要，而所谓的诗书礼仪在关键时刻，却不起任何作用。甄嬛是聪明人，晓得父母于自己寄予众望，如何不明白母亲一片苦心？遂逐渐淡了诗书的心思，更重修习权控之术。
　　元氏教女之时，我便‘全神贯注’的在窗下择一袭碧水浣花的布料，为自己裁作下月的衣衫。陆乘风说不贪小利者必有大谋。若无大谋，何足忌惮？是故我如今乐得贪鄙。
　　那段史书，我亦通晓一二。听元氏说罢，自己夜间辗转反侧。李婉虽悲，但毕竟冤情得雪，获人同情；然绵绵母亲，如今尚沉冤海底，世人又有谁同情她呢？李婉的女儿贾荃尚还有幸嫁得齐王，携夫长跪贾充门外，日夜为母求情号泣，虽然贾充始终闭门不见。可是我呢，我如今沦为婢女，来日跳出奴籍已是千难万难，更逞论嫁给什么王爷！可叹那贾充并非世间最凉薄绝情之人，当世更有出其右者。原来，当一男子变了心，竟是如此的凉薄冷绝。一夜悲愤自怜，几乎沉沦。
　　在是否遵循圣人教诲，要重德崇俭的问题上，甄远道和元氏又有不和。不过到底他还是听了元氏的。元氏的理论是，若不给女儿什么都用最好的，她将来又怎会有野心去挣去抢？一味遵循圣人迂腐之道，殊不知烟花之地，鸨儿是如何将绝色‘女儿’养成摇钱树的。便是从小如世家女儿一般吃穿用度，要星星不给月亮。那女儿才会有傲气和志气，将来才能赚得流水般入账的金银珠宝。虽说世家女儿和青楼女子尊卑有天差地别，但求进求荣之心莫不相同。
　　莫小雅和陆乘风，我转述这些事情时，陆乘风嘿然失笑——这两口子到底是在培养赚钱的一代绝色美妓，还是在培养一代乱国妖后贾南风呢？莫小雅叹道——依我常日在快雪轩陪伴甄嬛的体会，那贾南风哪里比得上甄嬛呢。虽然二者都逞强好胜，擅权玩控，但贾南风貌丑无才，甄嬛却是人间绝色，才艺也入得一流。后者若不为恶，倒也罢了。若为恶，所掀祸乱必远胜贾南风百十倍。
　　陆乘风不解——听元氏说话，怎么也不像世家的女子。莫小雅晒然一笑——你出身草莽，我出身贱籍，的确不晓得世家女子该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些年也见了些世面，所谓世家也不过尔耳。再说，只知道元氏出身公卿之家，谁又晓得她是嫡出还是庶出呢。
　　虽说元氏教女权术物欲，但甄嬛毕竟也有少女情怀，面对春花秋月，四时风雨，有时也凭窗叹息，聊赖感怀。每此时候，她前我后，她坐我站，各自心怀默默。偶瞥一眼流朱，但见她瞪圆了眼珠，不错神儿的只瞧着她的小姐。她小姐一颦眉，她便也无由的一颦眉；她小姐惘然一笑，她便也开心一笑。仿佛她一切喜怒哀乐，都只为了她的小姐。更仿佛她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个自己存在。
　　心里暗叹——流朱啊流朱，我该如何救你？——你纵然丹心可鉴，但是，你自己便没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么？我自认也有一腔碧血，却不愿为凉薄自私之人，白白流淌了。
　　我心存异样心思，于服侍甄嬛难免暴些疏漏。那日她坐于窗前，无端向我伸手。我唬了一跳，不知递她何物，眼见桌案上有纸笔墨砚，亦有碧玉瓜果盈盘。遂胡乱掣了只笔递于她，甄嬛手中托着笔，含笑看着我。想是不对，于是拿笔回来，又送了枚长条青瓜到她手中。她依旧含笑看我，我却是傻了。瞧向流朱，流朱正怒目瞪着我，向案角一杯晾了有七分热的猴魁香茗努了下眼。我这才醒悟，小心翼翼将盖碗香茶换下了青瓜，拭汗不已。甄嬛笑的花枝已颤，一面不动声色慢品香茗，一面温声道：“以后和流朱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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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秀当年的上半年，已有负责大选的官员到府中来，做各种调查。比如初面秀女，观其相貌身段，问其年龄，再考其操仪才艺，若是合格，便为其画像，准备高一层筛选。还有宦官来为秀女去衣检查身体，看是否有外人不得见的隐疾。这样的时候，我和流朱都被隔绝在门外。
　　遴选如此严格，我想，若甄氏夫妇有心让女儿避过大选，不去宫中受苦，其实未必不可以稍作些手脚，哪怕，少些塞红包递银子的步骤也好。可是，每次负责遴选的官员每次都是手握着红包，口中应诺着——大人放心的话，心满意足而去。
　　这日考期终于到了，已是一年秋季九月十五。甄嬛不用我和流朱动手，亲自画眉理妆——淡扫蛾眉，轻敷胭粉，唇色嫣而不红，蝉鬓插朵新开芙蓉，兼七宝玲珑步摇玉簪。身上青裙玉佩，十分的清丽。
　　流朱见了，暗暗高兴，偷向我道：“我知你不想入宫，可小姐又何尝想？小姐可不止一次说了，不想入选，只想撂牌子。如今打扮果然不十分上心。但愿的皇上看不中咱们小姐这样清简的打扮，这样咱们两个都不用入宫了，那里想想便是个可怕的地方。”
　　我心中苦涩，面上只作淡然一笑，并不表态。侍郎府的马车早已套好，陪着甄嬛出来，甄远道夫妇亲自送至门口，叮嘱女儿万事小心，叮嘱我和流朱一定要照顾好小姐。
　　一路奔向紫奥城。顺祥门外，早已车盖云集，各家的秀女大多已到了。有认识的，下了车子先一番寒暄问候，这才相携进的门去。
　　送了甄嬛进门，我和流朱转身要走之际，见一对浓艳的官家姐妹走来，互相打趣：“芳春姐姐虽说浓妆淡抹总相宜，可这一次，妹妹都看不出姐姐原本的眉眼了。”另一个道，“小棠妹子爱说嘴，你这妆倒是画的不浓，可这一身大红大粉的衣装实在有违你素日海棠淡雅的风格。”
　　那二女一见我和流朱傻兮兮看着她们的样子，对视一眼都自笑了，迅速进的门去，边走边道：“此番认人瞧去，反正大多数人也不晓得咱们姐妹是谁。怕只怕御前丢了脸面，累及家门。”“姐姐多心了，咱们的家门自有父兄打拼，何仗女儿颜色？若真是选入深宫，明争暗斗，一旦落败，那才是真的累及家门呢。”
　　我瞧着背影，长叹一声，向流朱道：“流朱你瞧，似她们那般，才是真的不想入选呢。而小姐，怕是为了入选，用心匪浅。”
　　流朱哦了一声，半响才道：“我这命是老爷救得，小姐想去哪里，我自然随她到哪里罢了。”
　　我也料得她会如此说，胸中只是惆怅，忽闻头顶上方有雁鸣啾啾之声，仰头望去，只见万顷碧玉澄空之上，成群雁羽翱翔而过——鸿雁高飞，壮志凌云，还真是个好兆头呢。嘿然苦笑出来，转身迈大步便要走开，却不料斜刺里急急跑来一人，闪避不及，砰的与我撞在了一处。我着实没有防备，竟被撞的向后跌倒在街上，心中恼恨，还未及骂出来，却听一个娇嫩似水的声音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
　　听那声音，我心中气恼消了一半；待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雨荷凝露般的清秀俏脸，娇怯彷徨的看着我，心里怒气竟在瞬间雪花冰消了，不觉笑道：“这位姐姐，你跑什么？”说罢，自行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其实也没有土。
　　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女，与甄嬛年纪相仿。甄嬛容貌精致绝艳，着青裙玉佩，亦艳光难遮；而眼前这少女却是清秀娉婷，纵使彩衣华裳，亦难掩其芝兰清秀。
　　“我，我住的远，来晚了，怕误了时辰，这才跑过来的。”少女纠结不安道。
　　“那姐姐便请吧。”我退在阶旁，伸手搭了个请的动作。
　　那少女反倒踟蹰不前了，低头绞着手中帕子，面显退缩之色。
　　“这位姐姐一路跑来，怎么到了门口，反而踟蹰不前了呢？”我好奇盯着她道。她一双妙目转动，上下打量我两眼，怅然道：“这位妹妹，你一定是在某位大官府里当侍女吧。”
　　“嗯。”我点头，心想若非我在‘大官’家里当侍女，你也不会吓得明明是小姐之身，还要给我个奴才赔情道歉了。
　　只听一旁流朱责我道：“浣碧你又胡闹失礼，平白的姐姐妹妹的乱叫什么——咱们是奴才，得尊对方一声小姐才是。”
　　“去……”我斥流朱，关键时刻打搅我勾搭美人，真真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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