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作者:画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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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凤来仪


      乾隆二年底是个多事之秋。雨晴不仅忙着过年的事、过了年春天选秀的事,此外还有娘家头一件要紧的事——给傅恒娶亲。

      傅恒的婚事,原是该由皇上全权做主,可自打尚主的事弄砸了之后,马齐只暗自懊悔自己白白赐了官。作为两朝元老以及富察家的老太爷,自然要为富察家日后的荣辱做打算,就是侄女当了皇后也觉得仍不足,朝中还是得有人。他自知傅恒是家中上下最出息的儿子,便变着方上书说自己年过八十,只在有生之年求皇上为傅恒赐婚。皇上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允了。

      ”瓜尔佳氏可是名门之女,不输富察家,”雨晴这日边同傅恒说着话,边翻看着娘家送来关于筹备婚礼的册子。“你日后可得好好待她…方才不辜负伯父的意思。”

      傅恒一向在后宫行走时都十分谨慎,规规矩矩地站在雨晴面前回话。听这话,会心苦笑,”娘娘放心,我自然明白。“

      瓜尔佳氏是出征噶尔丹的名将傅尔丹之女,也是满洲镶黄旗人,大清开国功臣之后。傅尔丹虽在雍正年间获罪,但到了乾隆这里不仅被赦免,还加官进禄,越发显赫。

      雨晴知道说起傅恒的婚事,前前后后都是苦衷,如今提也没用,便不再多言,合上册子道,“罢了,这些个细节繁琐的,我日后叫他们也不必一一拿来给我过目,我也顾不暇,叫老爷、太太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了。”

      “是。”

      正说着话,永琏下了学来请安,不急不缓地到雨晴面前行礼,见傅恒来了,也顺势向他行礼。

      傅恒还未等永琏蹲身便上前扶住,”这可使不得。“虽是舅舅与外甥,却更是君臣。

      永琏却灵机一动,仍向傅恒抱拳道,“百事孝为先。舅舅自然要受侄儿一拜,不然皇额娘可要怪罪了。”

      ”好,那二阿哥就请快起吧,“傅恒忍俊不禁,看着雨晴道,”娘娘果然教子有方,怪道皇上常说二阿哥最知礼数。“

      “好了,永琏过来坐。傅恒,你也坐吧,“雨晴笑道,看了看桌上堆着的一叠账本,拾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翻看,又问永琏道,“可给你皇祖母请安去了么?”

      ”儿臣下了学便已去了。皇祖母说年下事多,皇额娘未免劳累,叫儿臣多过来请安。”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说到孝心,我光顾着问你舅舅的喜事了,”雨晴调笑道,”傅恒,阿玛额娘可好?“

      ”都好,过些日子便是娘娘的册封礼了,额娘能进宫觐见,早高兴的什么似的。”

      “娘娘说哪儿的话,”傅恒见她面露愧色,忙说,”娘娘位主中宫,便已是最大的孝心。”是安慰的话,却也是实话。

      —

      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皇帝下旨,以保和殿大学士鄂尔泰为正使,户部尚书海望为副使,册立富察氏为皇后。

      册立皇后的典礼皆由礼部和内务府安排,雨晴自然什么都不必操心,只穿戴好绣着精细的飞凤、沉甸甸的凤冠霞帔,心下莫名地感觉,如同穿上了重重的金枷锁,整个人行动起来都不方便。

      钦天监报吉时已到,午门击鼓鸣钟,她便乘仪驾至太和殿。充耳可闻丝竹管乐、鞭鸣之声震响四方,一副庄严肃穆。只见远远在太和殿前最高的玉阶上,立着身穿五彩云蝠金龙礼服的弘历,显得格外陌生、遥远。但微微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时,心里却暗自轻笑。即便当了皇上,即便吵过闹过无数次,他还是他,看她的时候目光炯炯的,充满了信念。

      正使前来奉上皇后的宝印宝册,副使宣读册文:“嫡妃富察氏、钟祥勋族,秉教名宗…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承欢致孝…毓庆茂昭于麟趾。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崇庆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螽斯樛木。和风溥被于闺闱…钦哉。”

      册文虽由礼部拟稿,大多是华丽规范的词,却在个别处可听出加了弘历的语气修饰。

      接过宝印宝册,向皇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册立皇后则礼成。随后,皇上皇后至寿康宫行礼,又一同回长春宫,接收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商标的贺礼,再由贵妃携嫔妃与命妇向皇后行礼道贺。

      到了傍晚,众人终于离去。长春宫还是往日的长春宫,但忽然没了众人的簇拥欢呼之声,此时显得出奇寂静。

      一天的礼节下来,虽不过是站着坐着、由礼部摆布着跪拜几下,厚重的礼服挂在身上已压得人透不过气。二人一左一右坐在正殿里的宝座上,龙袍凤冠,正襟危坐。入了夜的窗下烛光摇曳,却给庄重的场面添了几分温馨憩静,加之冬日里烧得红罗炭,让人感觉一室融融。

      ”还生我的气呢?”弘历用自己的小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手,试探地开口。

      雨晴自那日和他争吵,又转眼听太后吩咐选秀的事,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此时听他此时妥协的口气,忙起身颔首向他屈膝道,“臣妾不敢,原是臣妾有罪,那日顶撞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还未等她蹲下身,弘历已将她轻轻拉起,柔声道,”不过夫妻之间拌个嘴,怎么就有罪了?”

      “我…是我不好。”

      弘历听她难得主动认错服软,心里一暖,脸上也带着笑,但嘴上仍忍不住怼她道,“我可从来没听你这么快认错。”

      雨晴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他打情骂俏。许是穿着一身皇后的礼服让她格外记得自己的身份,又许是案前仍搁置的秀女名单尤其醒目,面对弘历,她觉得心里越来越没谱。“今时不同往日。”

      即便她不再说,弘历也知道她为何心虚忐忑。太后一直拥护她,突然提出选秀,自己当日乍听了,也顿时对她感觉愧疚。想着,弘历不顾二人还穿着庄肃无比的礼服,伸手将她轻轻一拉,扣在怀里。她越是恭顺懂事,他就越心疼,于是在她耳边喃喃道,”你那日问我的真心…可不都给了你?”

      雨晴与他四目相对,那深如潭水的眼中的默默柔情,令她泫然欲泣,不由自主地抚上他胸前栩栩如生的龙须,替他整平缎子上的褶皱,稍带鼻音道,“你这样说,会让我越发无地自容。”

      ”我也有错,不该平白地疑你,“弘历握起在他身上划来划去的素手,纤细的指尖却是冰冷的,便怜惜地将她的手夹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哈了哈气,替她揉搓。

      两人静静地温存了半晌,仿佛彼此间的不愉快也消了不少。雨晴这才意识到,弘历的额上冒着细汗。自己畏寒,殿里冬日炭火总供得足,弘历体热,又穿得厚,轻易就把整个人捂热了,于是轻轻抽开手欲转身道,“我这就去让他们息上外头的炭盆,再叫丫头们进来给皇上更衣。”

      弘历一把将她拉住。他的确感觉燥热难耐,可似乎并不是炭火或衣着的缘故。”不必劳动她们,皇后自己来吧。“

      习惯的动作,暧昧的姿势,雨晴也没有迟疑,柔顺地去解他领口的纽扣。近日思绪繁多,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说到底,弘历的一片真心,正是一直以来让自己最困惑的。如今,当皇后容易、管理后宫容易,与他夫妻同心为社稷的安慰忙碌也容易…可这亲手操办着为他接纳新人,还是会让她感到锥心的痛。

      原以为,当了皇后,就越发能处处为了社稷考虑了。子嗣繁盛不就是为了江山社稷么?弘历每日忧心万民苍生,自己又怎能让他为儿女情长这样的事分心呢?可她终究还是忘了,自己会如此揪心、如此患得患失…

      从前在乐善堂,她对他晚上在哪儿歇下可以不过问,可如今,他什么时候翻了牌子,敬事房都要先来找她盖凤印,平日里还要费尽心思确保嫔妃们安分守己不生事…

      想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皇帝的礼服,一年到头也穿不了几回,比平日里穿得常服繁琐不少,他腰带上的系扣仿佛刻意与她过不去,好不容易才解开。

      弘历看她几分窘迫的样子,心中更生爱恋,大手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从腰际,沿着纤瘦的背脊,直到柔和的下颚线、白皙的颈项,不一会儿那双手便去反过来去解她领口的扣子,戏谑道,”还是朕来服侍皇后更衣吧。“

      雨晴略应了一声,却止不住满脑子的心事,只好任他胡乱厮磨,以填补心中的不安。

      说到底,她怎么都是矛盾的。一面倦了同整个后宫分享他,一面又真心替与自己身世相同却命运不同的女子惋惜。无论是青春错付的若妍,一直在角落处深深爱着弘历的静娴、不争不抢却也含情脉脉的瑜夕、早就被宫里明刀暗箭吓破了胆而默默无闻的婉玲、甚至爱弘历爱到走火入魔的慧如、一心为了家族荣辱的琪舒…还有来日即将一辈子禁锢在宫里的妙龄秀女,哪个没有自己的可怜之处?弘历若一味地偏心自己,越发会惹出祸害。

      弘历似觉察到了她有心事,停了手上的动作,托起她精致的下巴,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雨晴望着他含情默默的眸子,又加上他手指的触摸,只觉得遍身酥软。心心念念的人,不就在眼前么?这样的一个他…即便有再多的猜疑、不如意,都不得不暂且压一压,只能全身心倾注于他的气息。

      此时的心绪,正如厚厚的皇后的礼服,压得人喘不过气,能做的,只有解去层层束缚,赤诚相对…

      弘历正努力平息心里的灼热,想要问她个究竟,却不料她一下子熟稔地解去他的龙袍,扔到了座椅上,环住他的脖颈,红唇柔柔地贴上了他的,整个身子也紧紧地粘到他身上。这样主动的一个她,弘历平日里尚且求之不得,本能地回吻她。

      一路拉拉扯扯到了床榻上。也不知何时,已被他压在身下,衣裳落了地,簪子也不知去向,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两人身上,缠绕着他们。

      锦被翻红浪,好不容易在三更天的烛影里终归平静。

      弘历爱怜地看着栖在臂弯里的人儿,撩开她额边沁了汗的发丝,又将她紧紧裹在被里,生怕她出多了汗着凉,在她耳畔小声道,”我觉得,今日好像跟你又成了一次婚。“

      雨晴脸一红,眼中却又流露出一瞬的惋惜,终带几分憋屈道,“头一回我怎么不记得了?”

      听起来酸酸的,弘历知道,她无非是想起了他们那个冷淡疏离的洞房花烛夜。他也不恼,轻抚她的秀发道,“你散发的样子最美了。让我想起了首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雨晴觉得脸烧得越发厉害,只翻了个身不理他。

      弘历仍不肯放过她,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脖颈处吹着热气,仍觉察她有心事,半晌才说,”选秀的事,你不必忧心。“

      雨晴转身面对他,支吾道,”我…没有。“

      ”口是心非,“弘历半是打趣,半是心疼。”你轻易不愿在养心殿歇下,来了也是要走的,我自然一早知道缘故。”

      雨晴的身子忽然僵住了。的确,她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地避开在养心殿与他温存、缠绵,虽从未对他明言,但可不就是因为,那一处的床榻被褥,都印着莺莺燕燕的影子…索性眼不见为净。

      此时被他说中了,雨晴索性不辩解了,只默默地将头埋入他怀中,闷闷不语。即便此时甜腻缱绻,还是掩不住丝丝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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