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

　　桃花千里竞放，柳枝绿染江山，闻人修站在郊外的一座孤冢前，看着那一方无字的石碑，久久不能言语。几个月前，那人意气风发的样子，犹在眼前，此时，却只留下了一个衣冠冢。从今往后，红尘间，再不见那人风华绝代的眉眼。
　　少顷，闻人修伸手抚上石碑，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蹙起了修长的眉。抬头望了望从头顶飞掠而过的莺燕，他开口缓缓道：“督主，春天了，瑶乡也该是到了最美的时节了，那里，应该还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宁静、祥和……你终于，可以永远留在那里，不再流离颠沛，而我……”自嘲般地笑了笑，闻人修继续道：“我却还要留在这令人生厌的皇城中，面对着我们的君王，替他出谋划策，追亡逐北，不知何日才能归去。”
　　“在禁足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会想，这一生，我们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去。我从未想出答案。我曾以为，我们是为了报仇，为了江山社稷而活，然而，你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后，我想的最多的，却不失替你们报仇，而是那些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时光。我甚至会问自己，假若当初我们没有进入皇城，没有因为仇恨而聚在一起，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们会不会更幸福开心一些？”
　　“这些日子，我总会做一个梦，梦里，你们泛舟在故乡的荷花湾上，素素、赵通、学勇他们三个还像以往那样疯闹不休，鲁子和进良在旁边圆场，而你坐在船尾，看着他们胡闹，偶尔拈一瓣荷花，倒也自得。也许，这才是我们本该有的生活。每次我站在岸上，看着你们远去，隐进了雾里，都深感羡慕、依依不舍。”
　　“但梦醒后，我又会想，若非为了报仇，我们便不会相聚，也就没有日后的同甘共苦、相依相生。想来，人生就是这般复杂难解，问因寻果，却往往无因无果。”
　　“督主，我想，我会一直活下去，去体会一下那些你们想过却又无法过的日子，去看看，放下仇恨、不问世事，是不是会幸福一点，然后，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你们，告诉你们一个答案。”
　　闻人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清浅如呓语。

　　远处，仁和公主坐在马车中，透过车厢上的窗子，凝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美丽的杏眼中流淌着不易察觉的伤怀。
　　“公主，要不奴婢去知会闻人将军一声吧，您都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了。”
　　“不要去打扰他，我们在这边等他。”轻声嘱咐着，仁和公主的目光却半刻也没有离开闻人修。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速度成长起来，一改往日的任性娇蛮，愈发的稳重温和了。若是放在从前，像今早这样在将军府扑了个空，她定会找到闻人修，让他陪自己四处游玩作为补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悄守在远处，静静等候他的归来，与他共享喜怒哀乐。
　　感情，总能让人忘记自己。

　　飞鸟暮归之时，闻人修终于转身离开了那一方孤冢，牵着马开始往回走。抬头见，不经瞥到一抹熟悉的俏丽身影向自己走来，身后还候着一队人马。于是，他松开缰绳，迎向来人，微微欠身道：“公主。”
　　轻轻点了下头，仁和公主小声道：“他……你还在生皇上的气吗？”
　　看着她认真又有些怯怯的样子，闻人修倏地一笑，道：“做臣子的，哪有与皇上置气的道理？何况，总是末将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满，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气，又有何用？”
　　轻咬樱唇，仁和公主握住他的手，犹豫片刻，道：“皇上也有他的难处，你要看开些才好。”顿了顿，又道：“我听皇后娘娘说，你昨天去向皇上辞官了？”
　　“嗯，但皇上不准。”
　　“我大明江山才刚刚有点起色，皇上自然不会准你离开……你若是没有生皇上的气，又为何拒绝所有封赏，还要辞官？”
　　沉默一会儿，闻人修突然抬手抚上仁和公主的头发，答非所问般道：“榅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大明的将军，不再为大明戎马倥偬，不再为皇上威加四海，你还会站在我身边吗？”夕阳下，他英气明亮的眸中仿佛融进了无尽的哀情，令人陡生怅惘。
　　晚风渐起，带着些许凉意，叹口气，仁和公主靠进他怀中，柔缓而坚定道：“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必须为了江山与皇室倾尽一生。身为公主，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说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皇上准你离开了，你要记得带上我，将来，无论富贵贫贱、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后悔。”
　　有细碎的桃花瓣夹杂在风中飘摇而来，落在仁和公主的长发上，闻人修抱着她，不禁恍惚，记忆中，那两人似乎也有过这般静好的时刻，只是，斯人已殁，嫣年不再。
　　“闻人，你若想不问世事，我便与你同去。你回瑶乡，我跟着你，从此男耕女织，朝朝暮暮。或者，我们可以去荣成，看沧海日升，风起浪涌……无论哪里，我都想和你白头到老。”
　　“好，我们白头到老。”
　　拥着仁和公主坐在马上，闻人修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身后已长出青草的墓冢，离去。
　　督主，这是不是你曾经心心念念要过的日子？不管沧海桑田、白衣苍狗，只携手看桑榆暮景，潮起潮落。

　　成化二年，夏，因击退巴克蒙图而一战成名的骠骑将军闻人修不知何故离开了京城，弘治帝亲自为他践行。一时间，民间众说纷纭，但也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平息了。

　　当日，奉天门下，朱祐樘手执白玉酒杯，缓缓道：“闻人，朕有愧于他，现在偿还在你身上，你永远是我大明的骠骑将军，朕希望，有朝一日，你会回来，继续替朕守这万里江山。”
　　不置可否地笑笑，闻人修回道：“承蒙皇上厚爱，末将不胜惶恐……多谢皇上成全，末将先干为敬。”仰脖饮下杯中佳酿。
　　朱祐樘淡淡一笑，颇为无奈，也是将酒一饮而尽，张了张嘴，终是再没说出半个字。
　　“时候不早了，皇上回去吧，您保重，末将告退。”言罢，转身向丰田门外走去。
　　“闻人将军！”
　　听到呼喊，闻人修停住脚步回首望向朱祐樘，只见他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出一句：“好好待仁和。”便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可以走了，而后转身回了宫。
　　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再次被吞噬在那恢弘的宫殿中，闻人修微微蹙起眉，暗道：这人的悲凉总是那么相近又各不相同。皇宫，真是一座牢笼。
　　出了城门，便看到身着便服的仁和公主在马车边望着自己淡淡笑着，夏日的骄阳将她的脸颊烤的微微泛红，分外的好看。
　　策马到她身侧，闻人修俯身道：“我们走吧。”
　　“好。”

　　一座繁华的城，葬了春秋几段。
　　烟尘荏苒，此去蓬莱，不问经年。

　　闻人修离开后的年岁里，大明与蒙军以及陆续又起过几次争端，最为严重的莫过于弘治六年到弘治九年与瓦刺部以及东山再起的巴克蒙图的两次战役。彼时，九边烽火不断，连连告急。朱祐樘曾试图召回闻人修，但发出去的诏书全部石沉大海。所幸，王跃等人熟知蒙军的行军习惯，最终击退了蒙军，守住了边关。
　　这之后的三年里，大明江山风调雨顺，未见战火。然而，弘治十三年，平地一声雷，苗疆再起叛乱，明军久征不定，军困民乏，而苗族军队日益壮大，开始以贵州为中心，向着东南和北部进发。所幸北上之路处处防御坚固，苗军只能慢慢向东南地带推进，蚕食着广西湖南一代少数民族的土地。
　　接到前方一封又一封战报，朱祐樘的眉头一天紧过一天，自苗疆战乱爆发，前方将领换了又换，作战计划改了又改，却不见半点战果，长此以往，南部地区必将全部沦陷。
　　将最新传回的战报往案几上一扔，朱祐樘抬手揉了揉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很是烦躁，一连喝下好几口茶，仍是觉得心中仿佛烧着一团火，焦灼难耐。
　　突然，安远从殿外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上，皇上，将军，将军回来了！”
　　“哪个将军？”
　　“闻、闻人将军，前线来报，他从江浙一带调集了几卫所的兵马，正在前往桂林一带。”
　　“当真？”听到这个消息，朱祐樘也顾不得许多，从椅中站起，毫不掩饰眼里的惊喜。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
　　“太好了，他终于肯再次为朕出战了，十年了，之前那么多战事，他都不肯回来……终于……”拉起跪在地上的安远，朱祐樘竟是激动得说不出再多的话来。

　　两个月后，作乱的土司被生擒，朱祐樘派出使者为苗族选出新的土司，彻底平定了这次叛乱。
　　相传，两个月前，困顿的明军节节败退，苗军即将入侵瑶族所在的广西一带，却在迫近桂林时，被不知哪里冒出的一只明军阻击。那明军的将领不但骁勇善战，而且熟知云贵及广西一带地形，暗中派出另一只军队直捣苗军老巢，马尾笼寨，却假意做出包围松散的样子，前线处处告急的苗军将领急于突围，果真中计，下令放弃易守难攻的马尾笼寨，最终全军覆没，自此，苗疆战乱被平定。但此役之后，那将军却不知所踪，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人们的梦境。
　　朱祐樘看着前方传来的捷报，轻轻扬起唇角，对侍立一旁的安远道：“我大明的将军，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安远在一旁应了一声，奉上茶道：“皇上，茶凉了。”
　　接过茶杯，朱祐樘小啜一口，询问道：“凌云白毫？”
　　“是。”
　　点点头，朱祐樘道：“好茶，南方果真是个好地方。”

　　荣成，一户寻常人家里的门被一个而立之年，却英气不减的男子推开，院中，一个有着美丽杏眼的女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抬头望向他，脸上漾出俏丽的笑容。
　　“榅儿，我回来了。”
　　“好，回来就好。”
　　傍晚，二人并肩走在海边，海浪涌起又忽而退下，落日将海面映成一片灿金的暖色。
　　“为什么这次就去了呢？有王跃他们在，苗军叛乱总会被平息的。”
　　微微一笑，闻人修并不作答，只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前走，走在落霞的余晖中，也走在平淡的幸福中。
　　不经意间，他想起在这次出征中不慎被苗军击中左肋，差点丧命的情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仍是静默不语。

　　到底还是心有所念，不能不问世事，但却也真的，无限接近了他们所未曾企及的幸福。
　　有些事，到底是无可回避，不能选择。
　　他可以不谈仇恨，不问社稷，但瑶乡，却被他格外的眷顾。
　　闻人修永远也不会说出那个答案，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何弃置江山十余年，又为何于那日重披胄甲。金戈铁马，亦弃亦守，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在告慰谁的平生。

　　番外•弃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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