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不觉晓

　　苏麻喇姑曾经住的院子，摆设装饰依旧如同从前，未有改变。乌恩跨过门槛，缓缓地走进去，四下张望着，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昨天。她的手指划过梳妆桌，依稀记得那时，自己坐在这里，碧菡替她梳头，兰英打开首饰匣，她选了一支珠钗，簪在一字头上。乌恩的眼睛干干的，痛得厉害，那些单纯美好的时光，她回不去了。
　　雍正站在乌恩的身后，虽是一脸的漠然，但心里却是起伏波动。他原以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她，但她终究还是又回到他的身边。当他接到密报，称乌恩在允禵身边时，他还不信。如今，她站在他的面前，他才真正相信，她回来了。
　　雍正道：“朕让人把这院子收拾出来，依旧如同你曾经住的时候一样。今后，你便在这里住下吧。”乌恩微微一笑，道：“多谢皇上，只是，我想换一个住处。”雍正原以为乌恩会喜欢，却没想到她一口拒绝。他不知，她看到这熟悉的场景，内心有多么酸楚。若是让她日日面对，想着物是人非，她怕自己会疯掉。雍正顿了顿，问：“你想住在哪里？”乌恩苦笑了一下，她自然是想与允禵同住，只是现在，她不能这么说。偌大的紫禁城，也无她的容身之处，她是一个外人。
　　“乌恩，你随我住在景仁宫，如何？”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乌恩回头一看，见苏晴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苏晴保养得当，依旧美艳动人，梳着两把头，饰着珠花，身穿藕色旗装，袖口边镶着银白色滚边，襟前挂着香牌。这么多年来，乌恩一直盼着能再见到苏晴，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苏晴说，但如今真的相见，她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苏晴踩着花盆底鞋，跨过门槛走进来，向雍正请了安，然后携着乌恩的手，笑道：“我听说你回来了，便急着来见你。你好狠心，抛下我便去了。我不知有多么想你。”乌恩听了这话，讪讪地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苏晴转头对雍正道：“臣妾想向皇上求个恩典，让乌恩与臣妾一起住在景仁宫。”雍正问乌恩道：“你可愿意。”乌恩点了点头，道：“愿意。”
　　乌恩在景仁宫住了下来。苏晴极为热情，替她张罗打理一切。乌恩觉得温暖，心想，到底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这份情谊自然不同。晚饭前，太监来报，称雍正来景仁宫陪熹妃娘娘用晚膳。苏晴一听这消息，更是比往日多用了几倍的心。
　　乌恩坐在一旁，看苏晴在那里使唤宫女太监，心里惦记着允禵的病。一会儿，又有太监来报，称四阿哥下了学。乌恩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在她的印象里，四阿哥一直都是胤禛。当弘历走进来时，乌恩才意识到，如今的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弘历虽只是一个少年，但颇有风度，穿着白蟒马蹄袖，白净的瓜子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向苏晴请安，苏晴笑着应了，然后指着乌恩，对弘历道：“这是乌恩姑姑。”弘历走至乌恩面前，想乌恩请安，口中唤道：“乌恩姑姑。”他抬起头看乌恩的时候，乌恩清楚地看着他的脸。弘历长得很像苏晴，一样的面容秀美。乌恩笑着问弘历：“几岁了？最近都在念什么书？”弘历一一答了，谦逊而不失风度。
　　乌恩与弘历说着话，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生下的那个女孩。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自己的女儿，她不敢想，甚至欺骗自己，不愿承认那个女儿的存在。看着弘历，她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个小小的人儿，是否还活在人世间？年家的人待她好吗？乌恩心里一痛，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她愧对自己的女儿。
　　苏晴瞥见雍正站在门外，赶紧起身相迎。乌恩站起来，弘历垂手站在一旁。雍正走进来，见乌恩一脸惘然，又看了弘历一眼，突然开口问道：“你喜欢弘历这孩子？”乌恩笑道：“四阿哥聪明乖巧，甚为讨人喜欢。”雍正道：“既然你喜欢，就把四阿哥过继给你，如何？”乌恩不知雍正为何这么说，看了苏晴一眼，见苏晴面有难色，却依旧强装笑容，她微微一笑，道：“多谢皇上的恩典，只是我不喜欢孩子。”雍正点了点头，“哦”了一下，也便再也没有提起。
　　夜间，苏晴命宫女们替乌恩铺好床被。待宫女退出后，苏晴笑着问乌恩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乌恩笑了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苏晴嗔道：“你还有没有把我当做好姐妹？居然连我都瞒着。”乌恩讪讪地笑道：“等过些日子，我再告诉你吧。”苏晴又问了许久，但乌恩终究不透露一个字，苏晴也便罢了，辞了乌恩出来。
　　夜凉如水，苏晴走在景仁宫殿前的月台上，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残月。深宫是那么的冷，仿佛是冰窖一般。她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因为乌恩，雍正会来与她共进晚膳吗？一切都是为了乌恩。十六年前如此，十六年后亦是如此。乌恩真是福大命大，居然被她逃了出来。像是一个久久挥散不去的阴魂，困扰着苏晴。
　　翌日起身，苏晴与乌恩一同去御花园闲逛。堆秀山，御景亭，璃藻堂，绛雪轩，延辉阁，养性斋，钦安殿……依旧如同当年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乌恩在心里感慨，强颜欢笑。
　　前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几个妃嫔向苏晴道万福。乌恩一眼瞥见，其中一个竟是兰英。她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兰英。兰英见是乌恩，低下头，躲避着乌恩的目光。苏晴在旁笑道：“兰英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皇上念及她照顾你多年，因此把她收在身边，如今已经是英贵人了。”乌恩冷笑了一声，道：“好，真好。”她心里是怨兰英的，当年自己在年府被害，兰英身为她的贴身侍女，竟然没有回报胤禛。她怪兰英，却不怪苏晴，其实是自己的偏心，毕竟与苏晴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
　　乌恩不想与兰英多说话，径自往前走着。苏晴带着宫女们从后面赶上来，唤住了乌恩，道：“你走这么急做什么？”乌恩才要答话，却见前面石桌石凳，一名妃子坐在那里，身边的宫女们侍候着。乌恩又是一愣，她始终记得这张脸，当她躺在年府的那张床上的时候，她看见这张脸，这个女子夺走了她的玉镯和白玉戒指。
　　贵妃年氏梳着两把头，穿着梅红色旗装，更加凸显她苍白的脸色。她原是在喝茶，抬头瞥见乌恩，手一抖，茶杯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乌恩盯着她看，目光里尽是怨恨，若不是身边有诸多宫人，她一定会上前去，甩年氏两记耳光。年氏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发青，微微颤抖着，扶着宫女的手，站了起来。乌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却听得身后传来年氏的声音：“乌恩姑娘，且慢。”乌恩停住脚步，但并不回头，冷冷地问道：“贵妃娘娘有何事吩咐？”年氏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泣道：“我很抱歉……”乌恩冷笑了一声，讥讽道：“抱歉？你和你哥哥所做的那些事，仅仅一句抱歉就可以赎罪？”年氏哭道：“那你要我如何赎罪？”乌恩转过头去，斜着眼看着年氏，冷笑道：“今生今世，你都赎不了罪孽。等到来世，你依旧背负着你的罪。”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景仁宫，绕过门内的石影壁，乌恩只觉得天晕地转，差点摔倒。苏晴从后面走上来，扶住了乌恩，道：“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吗？不好好走路，小心摔着了。”乌恩勉强笑了笑，站稳了身子，却又一个踉跄，然后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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