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

　　缴费窗口冰冷的提示音还在耳边回响，那个天文数字像烧红的铁烙，深深烙在林序的视网膜上。他蹲在地上，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绝望。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混合着来来往往病患家属的焦虑和叹息，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奶奶在ICU里生死未卜，而他，连最基本的治疗费用都拿不出来。

　　协议。债务。陆父冰冷的眼神。

　　这些之前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在奶奶的生命面前，忽然变得轻飘飘的。什么尊严，什么未来，什么保持距离……如果奶奶不在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疯狂的、他之前绝不敢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去找陆朝阳。

　　只有他，可能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笔救命的钱。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这意味着他将亲手打破协议，将之前所有的坚持和决绝都变成一场笑话。这意味着他将把陆朝阳再次拖入这滩浑水，可能引发陆父更疯狂的报复。这意味着他将在陆朝阳面前，彻底撕下那层可怜的自尊，露出最不堪、最狼狈的乞求姿态。

　　可是……奶奶等不了。

　　他仿佛能听到ICU里监护仪器那催命般的滴滴声，能想象到奶奶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痛苦挣扎的样子。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他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眼神因为激烈的内心挣扎而显得混乱不堪。

　　去，还是不去？

　　一边是奶奶的生命，一边是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有时间了。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医院。

　　他手机没电了，不知道陆朝阳此刻会在哪里。家？学校？还是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的秘密基地——天台？

　　他先跑回了槐安巷。隔壁的院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用力拍打着门板，嘶哑地喊着陆朝阳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不在这里。

　　学校！对，学校！

　　他再次拔腿狂奔，冲向学校。放学时间已过，校园里空旷而安静。他冲上教学楼，直奔（7）班教室。里面空无一人。

　　篮球馆？他跑到篮球馆，里面只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练习，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双眼通红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看……看到陆朝阳了吗？”他抓住一个学生的胳膊，声音嘶哑地问。

　　那学生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陆……陆哥？他下午就没来训练，好像……好像请假了……”

　　请假了？他会去哪里？

　　天台的钥匙……还在他抽屉里。

　　一个更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陆朝阳下午就没来，是因为保送名单的事情吗？是因为他最后那些伤人的话吗？他会不会……

　　林序不敢再想下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教学楼顶层跑去。

　　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推开铁门，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

　　天台上，果然有人。

　　陆朝阳背对着他，坐在护栏边缘。双腿悬空在外面，下面是令人眩晕的高度。他穿着单薄的校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单和……危险。

　　“陆朝阳！”林序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陆朝阳缓缓地回过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他看到林序，眼底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林序看着他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看着他这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所有准备好的、乞求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汹涌的恐慌和心疼。他宁愿陆朝阳像在快餐店外那样对他怒吼、质问，也不愿看到他这样毫无生气的平静。

　　“你……你先下来！那里危险！”林序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靠近。

　　陆朝阳却转回头，重新望向楼下，声音依旧平淡：“危险？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吗？”

　　林序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陆朝阳的背影，看着他那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的脆弱，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撕裂。是他，是他把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年，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对不起……”林序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陆朝阳……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

　　陆朝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林序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奶奶还在医院等着。他必须开口，哪怕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卑劣。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颤抖着，带着屈辱和绝望的艰难：“陆朝阳……我……我奶奶……她病危了，在ICU……需要钱，很多钱……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乞求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在他心上凌迟。他低下头，不敢看陆朝阳的反应，等待着审判，或者是……嘲讽。

　　预想中的嘲讽并没有到来。

　　陆朝阳沉默着。风在天台上呼啸而过，卷起尘埃。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从护栏边缘挪了下来，站在了相对安全的地面上。他转过身，看向林序。

　　他的眼神依旧复杂，有心痛，有了然，有疲惫，还有一种林序看不懂的、深沉的决绝。

　　“需要多少。”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静。

　　林序报出了那个让他绝望的数字。

　　陆朝阳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从校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然后，他拿出笔，在那张卡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

　　他将卡递给林序。

　　“密码是我球衣号码。里面的钱，应该够。”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不用还。”

　　林序看着那张递到眼前的银行卡，看着背面那串熟悉的数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接过那张卡。薄薄的塑料卡片，此刻却重若千钧。

　　这不仅仅是一张卡。
　　这是陆朝阳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付出。
　　也是他林序，亲手写下的、最沉重的一张借据。
　　用尊严，用未来，用他们之间所有残存的美好，抵押来的救命钱。

　　“谢谢……”他低下头，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

　　陆朝阳看着他，看着他卑微颤抖的样子，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惨淡的笑容。

　　“林序，”他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绕过林序，一步一步，走下了天台。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决绝。

　　林序握着那张还带着陆朝阳体温的银行卡，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借来了救奶奶命的钱。
　　却也亲手，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彻底斩断。

　　这张借据的重量，
　　他穷尽一生，恐怕也难以偿还。

　　（第五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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