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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蝶之死
雨蝶接着说,黑色的泪痕在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沟-壑,将她的模样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刚来院里,就轻易取代了我在老太太心里的位置……” 她闭上眼睛,声音里满是不甘,“老太太对你器重有加,连带着院里的人,都对我轻看了几分,我最讨厌你的就是 ——”
“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为所动,半分怨怼都没有!你越这样,越显得我狭隘、丑恶,让我难堪得无地自容!” 雨蝶的气息忽急忽缓,像风中摇曳的残烛。
夏晴的眼眶滚烫,鼻子堵得发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上,竟也是淡淡的黑色。“为什么都要怪我呢?”
“我刚来的时候,只是想安稳度日,从不敢得罪任何人,更没想过要抢谁的位置。我反而一直羡慕你,雨蝶姐,你对院里的一切都游刃有余,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夏晴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委屈与悲痛。
“雨蝶姐你只是太把我当回事了,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不多看看自己呢?明明老太太是最疼爱你的,她只让我去东厢房……”
雨蝶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她,“不是你主动去的?”她愣了愣,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我懂了…… 我终于懂了!什么从小养在身边的疼爱,全都是狗-屎!”
“她终究是主子,我们不过是她随手使唤的狗!高兴了就宠着,没用了随便打了杀了利用了转而丢弃罢了!”雨蝶摇头晃脑,发出癫狂的笑声。
夏晴赶紧上前,心脏疯狂地跳,她看着雨蝶,看着雨蝶在那发笑,跟着她的心脏跳动一起发笑。
好半会儿,雨蝶终于安静下来,神色微痴,脸色更加灰白了,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张口:“夏晴我不行了……”
“我承受不住罪孽,心病难医,怕是活不了多久……”雨蝶的声音细细碎碎地扎进夏晴的耳朵里,夏晴满眼悲痛,却又无可奈何。
“你也知道我如今的下场是为何……夏晴……”雨蝶呆呆地看着帐顶。
“我承受不了,她肯定是不会任由我这样的……我被放弃了……”雨蝶闭上眼睛,鼻翼抽-动,喃喃自语。
“我愧对…我愧对安哥……”雨蝶气若游丝地喃喃道。
夏晴的手指冰冷,她的头发晕,说:“到底发生何事了?我去求求老太太让她放过你!”
“你那次,求我交给老太太的东西,我真的给了呢……”雨蝶的眼眸闪着,她笑着说:“真是不巧,让我撞见了他们说话,老太太让我去,让我去给一个馒头……”
夏晴缓缓睁大了眼睛,心脏疯狂地跳动,榨-干她浑身的温度,“馒头?”
“老太太有个旧交的孙子犯了错,误把别人的药混了砒霜。老太太派人一查,才知是四姨娘的仇家郭主事搞的鬼。她早就知道郭主事的那些肮脏勾当,只是一直在等一个时机。” 雨蝶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晰,“一条人命被欺辱至死,最能激起众怒。她要的不是简单治罪,是大快人心,是借众人之口,让二少爷迅速立威!”
“二少爷没想到老太太手段那么狠毒,老太太把血淋淋的刀子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擦不擦……”
夏晴身体又凉得发-抖,牙齿打颤,她想说话舌头也被牙齿咬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初不知道那个馒头有毒,她只是让我去送!我还……我还扔给那个老人家,馒头掉在地上他去拿!我还嫌弃他!可是!”雨蝶瞪大眼睛,身体激动的抽搐。
“可是!是我害死了人!我害死了人!被拔舌头的、打板子的人应该是我!我没想到会死人!安哥!我也不知安哥与他如此交情!他肯定不知道是我做的!杀人凶手是我,他该恨的人也是我!” 雨蝶挣扎着嘶吼,眼泪死死困在眼眶里,布满了血丝。
夏晴痛苦地按住她乱挥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太太利用了你!你不能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
“从那天晚上回来,我就一病不起。这是我的孽,我认。” 雨蝶叫喊过后,气息弱了大半,眼神也黯淡下来,“老太太看我这副样子,怕我泄露秘密,早就把我放弃了。她让我去做事,本就是在试探我,也是在利用我……”
“如果你能离开,就逃得远远儿的,那个四姨娘……”雨蝶睁开眼,“她是个好人……可惜……”
“终究还是被这深宅里肮脏糜烂的东西卷了进来,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的脖子因为激动,青筋暴起,声音也变得沙哑。
“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一定要活着!” 夏晴哭着就要爬起来,却被雨蝶死死扯住了腰带。
雨蝶没说话,只是费力地从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颤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这里面是我的遗物,等我死了,拜托你交给我的父母。我若是不收着,死后定会被人扔了……”
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苍白又讽刺的笑:“你方才看到的那碗药,就是送我上路的。我若不喝,明天……”
雨蝶扯起一个苍白讽刺的笑容:“我准出现在井底下。”
夏晴的身体顿时失去力气,软软地倒下,发不出声音,心脏疼得要爆炸,她挣扎着爬向雨蝶,勉强爬到床边,无声地哭着抓起了雨蝶的手。
“我对不住你,夏晴,是我被嫉妒蒙蔽了心智...”雨蝶虚弱地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之前的事,你莫要往心里去,我本以为,是我心眼太小,容不下你...”
“可到如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原是我分不清是我分不清...”
雨蝶闭了闭眼,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淡然与安静。
“夏晴,你能闭上眼睛吗?”
夏晴的心脏震得她头发昏,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又柔和得抖动着,变成悲切,她的眼帘颤-抖着,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也流出。
“你总是这么信我。” 雨蝶流着泪,释然地笑了。
她低垂着眼帘,努力抬起头颅,用尽全力靠近夏晴的脸。
她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夏晴浑身被切得碎痛,她想起了她和她无数个日夜中,雨蝶总喜欢这样吻她的额头,说 ——
这是祝福,能驱邪保平安。
“我走后,你一个人多加小心,疼了累了不要闭口不言,四姨娘是个好人,你跟着她,一定要好好的...”雨蝶笑着,眼睛已经干涸了。
“你走吧…… 再不走,被人撞见了,他们会怀疑你的!” 雨蝶的声音压抑着,已经变了调。
见夏晴不动,雨蝶狠狠地推了夏晴一把,喊:“别让我在下面遇见你!滚啊!”
夏晴流着眼泪僵立在原地,雨蝶见她不走,着急得呼吸急促。
“夏晴,你若不走,我的心愿谁来帮我完成?” 她缓缓挤出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
夏晴闭上眼睛,眼泪流干了,许久许久,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夏晴僵硬地转身了,带着雨蝶的东西转身了。
“走,夏晴,别回头……”
雨蝶伸着胳膊,手指抚摸着她纤瘦的背影,接着她的眼睛失去光芒,如同蒙了一层灰,脸色也暗淡下来,身体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顿时松软下来。
最后,那只沾满雨水的蝴蝶几番挣扎过后,就再也不动了。
夏晴一步步地走出房间,走一步几乎要榨干她的力气,她白着脸,捂着胃,只感觉里面酸痛,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
说疼太轻巧了,说痛太过了,她昏着头,走得歪歪扭扭,夏晴抬头看到了天,天空是正方形的,困得她出不去,困得雨蝶的灵魂也逃不出这里。
夏晴麻木地走着,巨大的悲痛竟让她内心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一潭死水,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她摇摇晃晃地前行,忽地停下脚步,想起什么,低头将雨蝶给的东西仔细收好。那遗物就像一块烧红的炭,贴着肌肤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人直想落泪。
夏晴又抬头走了几步,便再也没力气抬腿了,她的脸、身子、手都是凉的,似乎是带走了雨蝶屋里的冷气,夏晴徒劳地甩着胳膊、打着衣襟,试图将其拍散。
折腾半天,最后她抬手,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雨蝶的温度。
“夏晴?”有人惊讶地唤她,这声音熟悉,将夏晴的混沌脑子擦了擦。
夏晴抬眼,是一个女人。
她像一根蒲苇在夜风里摇动,身上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她朝着夏晴跑过来,夏晴瘪嘴,再也撑不住了,抱住了赶来的李听莹。
“四姨娘……”夏晴发出呜咽的哭声,头撑在李听莹的肩膀上,眼泪也落在她的衣服上。
“怎么了?你这是?”李听莹刚过来,便瞧见夏晴失魂落魄地从一处出来,赶忙上前搀扶。
“我的姐姐死了!雨蝶姐姐死了!”夏晴的胸腔颤抖,发出嘶哑的声音。
李听莹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反问:“……死了?怎么……怎么会?”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时辰前雨蝶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她只是多问了几句,那人怎么就……?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倏地钻入她的脑海: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刚刚的逼问,成了压垮雨蝶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恐慌和羞愧瞬间攫住了她,将她钉在原地。
李听莹呼吸一窒,她安慰着夏晴,身后也来了丫鬟,听到雨蝶死了,赶紧慌慌张张地跑去报信。
两人相拥着,夏晴嚎啕大哭,李听莹沉默不语,心口也被撕裂般疼痛。待夏晴哭得声嘶力竭,她才轻拍着夏晴的背,嗓音发颤道:“咱们……回去吧。”
两人沉默着走了几步路,如同脚掌踩着针尖,力气大了怕疼,力气小了走不动。
李听莹搀着夏晴走,自己也喘不上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夏晴——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几乎是挂在她身上。她又那样瘦,硌得李听莹既心酸又悲恸。
她低下头,眼眶模糊起来,泪珠啪嗒啪嗒落在石板上。走出一段距离,已耗去大半气力。
李听莹一个没留神,脚踝一崴,跌坐在地。夏晴也垂着头,软软地坐倒。
李听莹脸上挂着泪,刚要起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的视线里先闯入一只黑色云纹鞋尖,接着被柔软的深蓝袍摆遮住。来人毫不犹豫地半跪下来——因这动作,他的发丝被风扬起几缕,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一双狭长的眼眸神色复杂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是怎的了?昨儿还好好的……哎呦……我的雨蝶……”面前又来了几人。老太太急切地拄着拐杖,哀叹连连。
沈闻修紧紧盯着李听莹,伸手将两人扶起。李听莹像是被一股沉稳的力量托起,动作迅捷利落。
他扶起李听莹与夏晴后,却一刻也未多留,仿佛只是恰好碰见。收手时,袖口擦过李听莹的手背,有些微痒。
沈闻修快步走到老太太身侧,若有所思。二夫人的目光从李听莹身上收回,神色淡漠。
她见老太太伤心,便问那报信的丫鬟:“她是怎么去的?”
丫鬟声音发颤:“回二夫人,雨蝶姐姐已病了几日,许是……医治无望,便去了。”
二夫人闻言,挥了挥手:“去,将尸身妥当收敛。”又瞥了眼李听莹。
李听莹连忙向二夫人行礼,又向老太太见礼。老太太抹着泪瞧见李听莹和夏晴,对她俩招招手。李听莹扶着夏晴过去。
“老太太,妾身听闻夏晴的好友雨蝶染病,便想一同前来探望。没承想……可怜雨蝶福薄,妾身方才进去时,她已去了……”李听莹睁着眼,眼眶灼热,又道:“老太太您宅心仁厚,夏晴她与雨蝶情谊深厚,如今痛彻心扉、魂不守舍,还请老太太莫要怪罪!”
老太太满脸悲痛,摇头摆手:“夏晴同雨蝶快十年的情分,我怎舍得苛责她?夏晴你宽心,雨蝶的后事,我断不会亏待了她!”老太太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沈闻修。
“你们,将遗体移至院中僻静的偏房,铺设垫褥,覆上薄衾,点长明灯、供鲜果,再派两名稳妥的婆子专责守灵,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沈闻修转头吩咐,又道:“另遣三名手脚麻利的仆妇负责梳洗入殓,一切按高规操办。再让管事的出府告慰逝者家中亲老。”
他安排罢,面色凝重,望向先前夏晴走出的院落,眸中神色变换,似有迷茫、不忍与愧疚交织。
李听莹谢过老太太,老太太擦着泪,让她们退下,李听莹扶着一声不吭的夏晴后退。
这几日寒流加重,虽说中秋节还未到,夜里也是极冷的,李听莹就像是走在冰水里,夜风吹拂着她的额头。
李听莹走远了些,猛地停住,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回眸。
远处伫立的几人中,有一人也正回首望她。那人的身影被夜色晕成淡淡的影子,袍摆随风而动。
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悲伤。
院中树木被风扯得尖啸。李听莹的视线再也辨不清那被暗淡夜色涂抹的人影,也看不清那人投来的目光里究竟含了些什么。
她突然听见前方传来细细地呼唤,被凉如水的夜风裹挟着,竟然听得心生暖意。
李听莹转头,先是看见远处被植被撕扯的影影绰绰的暖黄色灯笼,如同火星似的逐渐变大,在夜色里晕染开来,也带着两个人影向她赶来。
灵芝提着灯笼轻快地来到李听莹的左侧,春絮也同样提着灯笼来到夏晴身旁。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各自挽着两人的胳膊,两个暖色的灯笼颤动着推开沉沉夜色,带着李听莹一齐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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