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客

　　福来客栈，坐落于中原向塞北的一条必经之路上，临近一个小小的城镇，漫漫黄沙道上商旅往来，悠悠的驼铃声总会在这里停驻。

　　这里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带有浓厚西域风情的脸，高眉深目，说话的口音却能在标准的中原官话和几种域外话之间流畅自如地切换。

　　用来遮挡风沙的厚重的门帘上，挂有高低错落的几串风铃。

　　有客人掀帘进来时，风铃被带着发出动听的声音。

　　“叮当——”

　　老板一撩波浪卷的长发，从二楼下来，笑音爽朗：“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宫群环视一周，对老板说：“不用了，二楼厢房'沙蜥'，带我去一下。”

　　“沙蜥，”老板重复一遍：“哦，是那位客人啊，她一早就等在厢房里了，客官这边请。”

　　宫群上了客栈的二楼。

　　“这边第二间就是了，客官请。有什么事直接出门唤一声，或着拉一下门环上的挂绳，铃铛一响，店小二马上就来。”

　　老板说完，自己哼着听不清歌词的民谣下楼了。

　　宫群推开包厢的门，几乎有点惶急地向里看去。

　　厢房内靠着墙、铺着毛毯的长椅上，坐了一个肩背挺直的女人。

　　黑衣黑发，宽大的兜帽遮脸，只露出一点清晰的下颌线，听到开门的动静，她朝这边看过来。

　　宫群眼眶一热。

　　她是将军的旧部，也是将军的亲卫，从小就对将军的一双儿女无比熟悉，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都认得出来。

　　万幸，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真的是您……小将……”

　　“我是丛风。双人一横丛。”

　　对面的人拉下兜帽，脸上还戴了一副银白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

　　话音从面具之后传出来，是一个宫群并不耳熟的声音。

　　沙哑而低沉，不复往日的清朗跃然，但因为语气沉稳，语调平静又不容置疑，所以混杂出一股奇异的韵味，并不难听。

　　“您的嗓子？”宫群担心。

　　“被烟熏坏了。”

　　宫群没再多问。

　　此时对面的人身份尴尬，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心知肚明，她换了称呼，也不再用敬语：“好，丛风，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自上次大战之后，宫群在塞北几乎忙得脱不开身，既要尽可能为死去的同伴收尸敛骨，又要安抚人心惶惶的安远军，还要和企图强加进安远军混军功的一众世家子扯皮。

　　宫群起初不相信将军和沈知墨副将真的死了，带着人疯找了近半个月，两人的尸骨没找到，倒是又翻出不少在失踪名单上的将士。

　　荒山野岭，宫群只好拿走了她们和他们身上的刻着名字的军牌，然后将人就地掩埋。

　　跨越千里万里，军牌会代替亡故之人归乡。

　　很长一段时间，宫群处于一种不能闲下来的境况里，所以她把自己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大战的余事了结得差不多了，她又主动接过训练新兵的任务。

　　连朝廷的升职也是匆匆忙忙接过，又投入忙碌之中。

　　塞北离京城太远，宫群费尽手段去打听，也打听不到将军家人的消息。

　　直到收到丛风的秘密来信，约她在今日到福来客栈。

　　用的是她们曾经戏谑地商量出来的联络方式，只有几个人知道。

　　丛风现在能站在这里，只能代表一件事——京城没有需要她时时刻刻照顾的人了。

　　那沈家……

　　宫群闭了闭眼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要回安远军。”丛风对宫群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没问题。”宫群先下意识答应了。

　　反应过来后，她迟疑说道：“可是，现在并不是你回去的好时机，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你到离军营最近的一个城池里住下，我们再随机应变。”

　　丛风拒绝了。

　　“我必须要尽管回军营里去。”

　　“这次的战败有蹊跷，我们商量的作战方式、线路、布局，乃至将军回京述职的时间……全部泄露了。”

　　及其肯定、不含一丝犹疑的陈述。

　　宫群瞬间绷直了身体。

　　“您……”一激动，她的称呼不小心又变了回去：“咳，你是怎么确定的？消息哪里来的，可靠吗？”

　　不是她怀疑对面的人，宫群相信丛风也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这个消息分量太重了。

　　安远军作战机密泄露……中间会牵扯到数不清的人。宫群必须要谨慎对待。

　　对面却沉默了。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确定这是真的。”

　　宫群摩挲着手上的茧，有些为难，又有些疑惑。

　　“暂时不能告诉”，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因为无凭无据，更像是……证据的来源还不能见光。

　　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我没有要你现在相信我，"丛风语调不变，似乎很有把握：“只要我还能进军营，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半晌沉默，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丛风并不催促，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好。”宫群沉默了很久，最终点头道。

　　“其实……虽然这么说有些自私，”宫群组织了一下措辞，坦诚：“比起因为消息泄露而战败，我更不能接受真的是因为将军决策失误。”

　　话音里带了点不明显的气音，说话的人明显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宫群：“将军守了塞北这么多年，合该是功成身退，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担着这么多条死去将士的命，在她们找不到的角落里死不瞑目，被风沙啃食尽血肉，唯剩一具不辨人形的骨头。

　　话音戛然而止。她说不下去了。

　　“不如说，我宁愿相信你。”宫群抬头望天，眨眨眼，而后放平视线对丛风笑了笑。

　　丛风向她伸出手。

　　两个女人的手交握，她们是同盟。

　　——

　　塞北安远军军营。

　　宫副将身边今日来了一个新人，戴了一副面具和兜帽，谁都看不清楚脸。宫副将说这是她名下的兵，现在提拔到身边做事。

　　这事儿放在以前的安远军中，大家肯定不乐意。凭什么她就能得到这个职位？到底是功夫好，还是军功多，总得比拼几把见见本事。

　　但现在嘛……

　　大家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心照不宣。

　　最近几个月，都来了多少一点儿功绩都没有的新人了？一看就是来混的，手上一点茧都没有，全身上下细皮嫩肉，连当个沙包都不够格。

　　不知道这个人背景又有多硬？

　　“唉，这要是将军还在……”一个人不经意感慨。

　　“嘘——”旁边的人连忙捂嘴。

　　“你当真是个莽夫啊？动点儿脑子行吗？”

　　究竟谁敢在新任上司的管辖之下缅怀前任上司的好的？

　　“要不说你还是个小兵呢。”

　　被捂嘴的人不服气，过了会儿又自己泄气一般嘟囔一句：“之前是小兵我认了，自己攒的军功不够，现在……呵呵，攒了军功也熬不出头。”

　　丛风在一顶营帐后，无意间听到了他们对话。

　　她垂下眼。

　　现在，她是宫群身边的近卫，前段时间安远军扩兵时应召入伍，因为自小习武，功夫高强而被宫群一眼挑中，从小兵之中提拔上来，亲自教导，也算不浪费一身本领。

　　对于宫群给她安排的新身份，她适应良好。

　　利用这个身份，她可以近距离观察现在安远军的构成。

　　主将一职因为京城的勾心斗角至今空缺，不知何时才会填上。按照圣上命令，暂且由宫群和周山代理安远军。

　　丛风要抓住的就是这段时间，宫群掌握了至少一半的权力，方便她各种行动。

　　从她现在听到的对话，再结合这几天观察来看，现在安远军结构不如之前紧密了，而且分化两派的趋势愈发明显。

　　一派，以经验丰富的将士为主，这些人都曾效力沈将军，见识过曾经公平公正军规森严的安远军，不肯搭理靠关系进来的世家子。

　　一派呢，以世家子为主，周围还聚集了一批想巴结权势走捷径的人。

　　这些人在宫群和周山带领的队伍里混杂着，但丛风看得出来，宫群明显更偏向前一派的将士。

　　听完，丛风转身。

　　周山就在她身后。

　　丛风脚步一顿。

　　“欸，你就是宫群身边新来的近卫？”周山先打了招呼，拱拱手朗声笑道：“我觉得你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间还以为见到了我的一位故人呢。”

　　丛风不冷不热，行了一礼：“周副将，我们之前见过？”

　　周山一愣。

　　这个声音……

　　不像啊。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也大不相同，一个人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变化这么大吗？还有……按照消息，那个人现在绝对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唉，是我太挂心这位故人了，总觉得看谁都像她。”周山不好意思地说。

　　丛风笑了一声。

　　“如果周副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宫副将那边找我有事。”丛风抬腿便走。

　　“等等！”

　　周山拦了一下，好声好气：“咱们安远军平时亲如一家人，大家都好奇你这个功夫高强的新人呢。何不摘了面具，与大家认识认识？”

　　丛风吝啬地吐出几个字：“小时候习武被刀划了脸，破相了，不愿见人。”

　　两人隐隐对峙。丛风不为所动，周山也不放人。

　　过了一会儿，周山笑问：“哦……你从小用的是刀么？”

　　丛风抱着手臂：“周副将这话问的，您觉得我不像用刀之人？”

　　周山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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