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杀

　　辰曜宫内。

　　齐明朝因北方边境百姓举旗起义一事加上前两日齐明妍对他的态度而心烦独自一人喝闷酒。张洋在一旁看得忧心，劝了一两次没劝动，只能时时看着，避免一国皇帝喝的不省人事。

　　“公公，云阙台的暗香姐姐来了。”手底下的徒弟掐着嗓音来报，说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提着一食盒，替淑妃传话，知道陛下因为百姓受冻之事烦闷而吃不下饭，特地亲手做了些香花糕点填填肚子。

　　张洋一听，脸上一喜，美滋滋地告知齐明朝。齐明朝端着酒盏的手一顿，来回摩挲两下，仰头一口闷下，面不改色：“她怎不亲自来？”

　　张洋眼珠子一转，脑袋灵活地寻了个借口：“许是德妃娘娘又去云阙台与淑妃说趣去了。老奴这些日子，可是听说德妃找淑妃找的勤快，一时半会走不开。待奴去接下那篮点心，让暗香传个话，淑妃要是得空了，找陛下聊聊天。”

　　齐明朝喉咙里发出声嗯，举高了酒樽，溢了香气的酒倾斜而下，一半在盏里，一半则喂给了燕几：“去吧。”

　　张洋抹了把虚汗，双手蜷缩在胸前，屁颠屁颠地跑出去，跟暗香说了会话，伸手便要夺过她手肘上的东西。暗香往后一躲，张洋扑了个空。

　　他不解：“暗香姑娘这是何意？”

　　暗香笑脸盈盈，眉飞色舞：“公公，娘娘说了，要奴婢亲自呈与陛下，且要亲自看着陛下吃完，她担忧的心才可放下。”

　　张洋浑浊的珠子盯她，不知她这是否话里有话？按理说暗香不是门中人，只是进宫挑的两个顺眼丫鬟的其中之一，与采桑并不同，门主应不会交待门中任务给他。而他这边，也未提前接到过什么消息。

　　他呵呵笑两声：“给我也是一样的。”

　　暗香一推再推，疾言厉色：“难道公公连娘娘的话也不肯听了吗？”

　　张洋一怔，愈发捉摸不透其中隐情。

　　暗香悄然向前，在他耳边嘀咕道：“主有令，定当遵。”

　　张洋僵住的嘴角咧得更开，扭转身体，往里面走：“暗香姑娘说的有理。陛下这两日的确因为北边的事忧心，膳食没用多少，光喝闷酒，洒家都怕喝坏了身体。”他遽然拔高了声量：“还是淑妃娘娘想得周到，陛下用了，定感慰贴。”

　　临进殿里前，暗香又在张洋耳边说了几句话，张洋脸色变了又变，往后退一步，挥了挥拂尘，笑道：“既如此，那陛下就由姑娘伺候了。”

　　暗香轻点了点头，提起裙摆，往半醉半醒的齐明朝走去。

　　齐明朝抬眸觑她一眼，继续给自己倒酒饮着。

　　暗香在他面前跪下，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将那一碟子的淡黄色糕点端出来，跪着往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低眉顺耳地守候在一旁。

　　齐明朝捻起一块看了看，放进嘴里吃，吃去了半块才注意这婢女还没走，蹙眉：“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暗香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很胆战心惊的悚样：“回、回陛下，娘娘担心陛下不好好吃，故而叮嘱奴婢一定要等陛下全吃完了拎着干干净净的食盒回去才算交差。”

　　齐明朝沉默，侧眼盯着两指夹的两块糕点，问了一遍：“她真是这么说的？”

　　暗香抿了抿唇：“是……”

　　齐明朝将那板块丢嘴里：“沅儿真是有心。”

　　“既如此，你便陪着吧，桌上有的，想吃想喝随意拿，也算是陪朕消遣消遣。”

　　日头西移，西边一片红，风渐起，寒意料峭。张洋抖了抖身子，觉着这糕点理应吃完了，该用些晚膳伺候洗漱待明日清清爽爽地上早朝。

　　他推开了殿内的门，步子还未跨过门槛，隔着一道屏风，传来了猛烈的撞击声和女子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他停住了步子，又退了出去，轻轻地合上门，拎着一手拂尘，眨了眨珠黄的眼眸，望向天空，长叹一声。

　　叹道为何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哐当！呲啦！殿内各种瓷具木具砸碎在地上劈里啪啦地响动。

　　张洋在殿外守了一夜，眉毛上挂了霜，鼻子和唇被寒凉的露冻得酡红，五指尝试箕张，反复几次，能够灵活活动了又暴力地揉搓几下冻僵的脸庞，换了副神色，一脸惊恐跌跌撞撞地推开殿门跑进去：“陛下——”

　　只见龙榻上角落里缩坐着一名女子，瞧见有人进来，紧攥的被子掀翻盖了脸，仍是能看出一被之下的人颤颤巍巍的身形和不间断的抽泣声。

　　张洋吞了口唾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比那女子还厉害，眼神痴呆，大张着嘴，彷佛合不上。

　　“陛、陛下……”

　　齐明朝只着一件里衣，腰间处还染着一些乳白色的痕迹。他扶着额，前后晃了晃，睁开充满戾气的眼眸，屈起一根手指，指向床头那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怎么干事的！”他话音刚落，一脚猛踹在张洋的脸上。张洋的幞头脱离了脖颈，弹了两下，掉在了齐明朝的脚边。

　　张洋一阵阵昏眩，只觉天地翻覆，两眼冒金星，从下颌麻到了脑根。

　　齐明朝双手叉腰，大喘着气，坐在床边，像噬肉的鬣狗，眼睛红得下一步将要奔过来撕咬张洋的喉管。

　　“是谁不好，偏偏是申屠沅宫里的人。”他招猫逗狗似的招招手：“来，你过来，你给我朕想个法子，该怎么处理她。申屠沅要是闹起来你该怎么解释？”

　　“她要是平民之女重臣之女也就算了，偏还有一层公主的身份，她如何能容忍自己手底下的贱婢爬上了朕的床！”他嘶吼着，转头扯开暗香挡脸的被子，当着张洋的面掐住暗香的脖子，逐渐收力。

　　暗香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涨红，眼睛充血，嘴唇渐渐发紫。意识里也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天子之威，刚冒尖的指甲不停地抓挠齐明朝掐她的手。

　　张洋意识被打得涣散，脑袋里一堆蚊虫嗡嗡嗡地响，四肢趴着向前，头抵在齐明朝的脚上一下一下地磕着：“陛下，暗香姑娘断不可杀啊。”

　　齐明朝蓦然松了手。暗香像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密闭空间当中，外面的人不断地抽掉空间里的空气，陡然，破了一处口子，空间瞬间膨胀，而暗香也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傻掉似的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反复和自己确认自己还存没存活于这个世上……

　　齐明朝的手卡在半空中几瞬才缓慢收回，拍了拍张洋鬓白的头发，食指抠着大拇指的甲片：“为何？”

　　张洋耸着双肩，颤栗着：“暗香姑娘是遵淑妃娘娘的命来给陛下送点心，要是在陛下宫内出了事，不好交待啊——”

　　齐明朝愤怒地一脚踢开鼻青脸肿的张洋，指着他骂：“一个卑贱如虫蚁的婢女性命而已，朕想杀就杀，何需看一个别国质子的脸色！”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一道颀长的黑影，翻墙越洞，到了慈元宫，与一年纪较大的宫女说话。话毕，人影消散于灰夜中，那宫女提着裙襦，慌慌张张地跑进太后的寝宫，还未被嬷嬷出声苛责，便大喊着陛下昨日宠幸了淑妃娘娘宫里的人，正要夺其性命呢。

　　虞莲荷缓缓睁开双眼，与自个的贴身嬷嬷面面相觑，二话不说便要摆驾辰曜宫。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睡着的李悬音被采桑的喊声叫醒，说是暗香在齐明朝的宫内待了一会，这会儿齐明朝正摔东西大吵大闹要她性命呢。

　　李悬音止住胃里反上来的恶心，随意搭上件披风，让采桑把萧野叫醒，步伐快且乱地往辰曜宫赶。

　　吭哧——齐明朝拔开寒光雪色，一剑劈在那床金色的褥子上，暗香目瞪口呆，形神俱灭，摸爬滚打地跌走下床，踉踉跄跄地要跑去掀开殿门，还未来得及跨出去，后腰便遭受刺痛的一击。

　　暗香痛苦地哀嚎，整个人向前倾去，被及时赶来的太后宫里的嬷嬷接住。那嬷嬷接过跟随的宫女递过来的一件氅衣，利落地裹住暗香，牵住这神色痛苦的婢女的手，护走到太后步撵之后，又低声对一太监嘀咕，让他去请太医：“注意些，别惊扰了宫里其他人。”

　　那太监未见过这等惊悚场面，手抖个不停，战战兢兢地：“是……”

　　太后一觉未能睡个饱，又着急忙慌地在辇车上颠来颠去，脸色些许苍白，被两位嬷嬷搀扶着下轿，向前走了两步，与提着剑怒气冲冲的儿子对峙。

　　“朝儿，冷静。”

　　“公主，你说这暗香怎么滚到陛下床上去了啊。”采桑有些睡不着，看着也差不多是宫女起来伺候主子的时辰，就来到院子里坐了一会。打了个哈欠，太后宫里的人就来交唤，说是淑妃身边那位姐姐暗香，被陛下醉酒宠幸了，此刻正被陛下提着剑又砍又刺呢。采桑当即惊得断了下巴，反应过来后马不停蹄就去叫人了。

　　李悬音也是懵着。暗香一天一夜不见，她派人去找，找不到，谁知道是在齐明朝宫里藏着呢。

　　“先去看看吧。”

　　萧野半梦半醒，哈欠连天，愣了一会神就落在后面，跑两步上去，又因打了个哈欠落步子，刚开始还听得懵懵懂懂，一听到暗香、宠幸、陛下，乍然清醒，震惊得合不拢嘴，在李悬音跟前又跑又跳问这问那。

　　“怎么回事啊？”

　　“你那婢女在你宫里待得好好的，怎会到了继兴帝的龙榻上？”

　　“主仆共侍一夫啊——”

　　无一例外，没有一个问题得到李悬音的回答，李悬音嫌他老跳到前面碍事，一脚踢中萧野胯骨，几乎是跑起来往辰曜宫赶。

　　采桑劝她慢点，肚子里刚有了孩子……

　　“淑妃娘娘到——”那无关己事的守门老太监扯着铜锣嗓子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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