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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锦垫
日子在果香与药草香中平稳流淌。这日,林小满正在整理晾晒的药材,风中忽然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带着点戏谑的清越之音,是山鬼少年李维真的传讯。
“喂,林小满,提醒你一声,你家那位猫主子的生辰快到了,就在下个月的月圆之夜。”
林小满手上的动作一顿,花花要过生日了?
他转头看向正窝在窗台阳光下,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团子的花花,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从那天起,林小满出门采药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而且常常是清晨出去,日暮时分才背着药篓归来,有时甚至披着星光才回到小院。
花花起初只是甩甩尾巴,用那双琥珀似的猫眼淡淡瞥他一眼,表示“知道了”。但连续几天如此,它明显有些不满了。倒不是嫌他不在家,主要是这山里入了夜,终究不太平,虽说寻常野兽不敢近身,但万一遇到个不开眼的,或者像上次那样碰上什么邪门的“老物件”余孽呢?
这天林小满又是踏着月色回来,花花蹲在院门口,等他走近了,才用尾巴不轻不重地扫了一下他的小腿,仰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一个带着明显不悦的意念传递过去:“这么晚?山里黑漆漆的,很好玩吗?”
林小满读懂了它的担心,心里一暖,蹲下来,笑着用指尖轻轻触摸它的脑袋:“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走太远,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他指了指背上满满的药篓,“最近发现了几种难得的草药,花期就这几天,得抓紧。”
花花狐疑地嗅了嗅他的药篓,确实满是各种药草混杂的气息,还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湿意。它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放过了他,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下不为例。
然而,林小满嘴上答应得好,接下来两日,非但没提早回来,反倒比之前更晚了些。有一次甚至到了后半夜,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寻常药草的奇异花香。花花蹲在窗台上,看着他在月色下轻手轻脚进门的身影,尾巴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棂,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暗自决定,明天他若再敢这么晚,就……就把他锁在外面一刻钟!
终于到了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如同银纱般铺满小院,清辉满地,夜色温柔。
晚饭后,林小满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却不像平日那般坐下歇息,反而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目光时不时瞟向暖炕上那团毛茸茸的身影。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用干净葛布仔细包裹的方正物件,暗暗吸一口气,走到花花面前。
“花花,”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和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生日快乐。”
花花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像两潭清浅的蜜。它瞥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包裹,尾巴尖敷衍地晃了一下,表示“本宫看见了”。它对人类的礼物向来不抱太高期望。
但在林小满那双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的注视下,它还是纡尊降贵地伸出了前爪,用带着绒毛的肉垫,漫不经心地扒拉了一下葛布的结。
包裹散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雪白的织锦垫子,约莫一米见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触手之处,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是由最轻盈的云朵纺就而成。垫子并非纯白,细看之下,上面用极其精巧的技艺,织入了无数细碎的、颜色各异的花瓣与草木纤维,构成了隐约流动的纹路,仿佛将百花的精魂与山林四季的气息都凝结在了方寸之间。
更有一缕极其清淡,却层次丰富的芬芳悄然弥漫开来,是带着晨露的百花与饱满白果混合的天然香气,清雅宁神,瞬间便抓住了猫儿最敏锐的感官。
花花准备收回的爪子顿在了半空。
它自然认得这气息。
这大半个月,眼前这个两脚兽披星戴月归来时,身上沾染的,正是这些若有若无的味道。它当时只当他是沉迷采药,却不知他是在为自己……
它低下头,鼻尖轻轻凑近垫子,仔细地嗅了嗅。不是简单的花瓣堆砌,那香气仿佛是从织物的脉络里自然透出来的,带着山中精灵们身上那种独特的草木精气固合后的温润感。
这东西,一看便知费了极大的心思,先经过细致的收集和繁琐的工序,然后求动了山中的精灵帮忙,才能织就这份独一无二的柔软。
花花脸上的慵懒与淡漠,像被风吹散的薄雾般悄然褪去。它没有看林小满,只是伸出爪子,不再是扒拉,而是带着一种珍视的小心,轻轻按在垫子上,感受那云朵般的触感深深陷下,又温柔地回弹。
然后,它郑重地把脚放了上去,慢条斯理地在垫子上转着圈,来回踩踏,像是在进行一个古老而神圣的仪式,用自己的气息和触感,将这份礼物标记为专属。
最后,它才姿态极其优雅地,在垫子最中心的位置缓缓卧下,将自己团成一个完美而松软的毛球,下巴轻轻搁在交叠的前爪上。它闭上眼,喉咙里难以自控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小满一直屏息看着,直到那熟悉的呼噜声响起,他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这半个多月的奔波劳碌,所有的辛苦,在听到这小小呼噜声的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小院里,笼罩着一人一猫。
白色的锦垫上,三色的猫儿安然假寐,享受着专属的舒适。
这便是它一直想要的喵生。
平静,而圆满。
月光下的锦垫仿佛氤氲着一层柔光,花花蜷卧其上,感受着身下前所未有的柔软与鼻尖萦绕的清雅芬芳,一种慵懒的满足感浸润着它的四肢百骸。
林小满那小子,虽然蠢了点,但这份心意……还算差强人意。它眯着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比往常更绵长了些,像一首无声的、惬意的夜曲。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夜风送来的,除了草木清香,还有一丝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歌声。
那歌声空灵缥缈,仿佛来自山涧最深处,带着露水的凉意和月光的清辉,音色是极美的,婉转盘旋,能轻易撩动心弦。
可那唱词,却让花花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渐渐拧了起来。
“……月华皎皎兮,照我独行……蜉蝣恋朝露,岂知夕露晞……贪恋檐下暖,忘却云中径……韶光如电逝,空余旧时影……”
歌声悠扬动听,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那欠揍的山鬼李维真,在用他特有的、文绉绉又刻薄的方式,讽刺它贪图林小满给予的这点“檐下温暖”,像蜉蝣贪恋朝露般短视,提醒它林小满不过是个生命短暂脆弱的凡人,暗示它终究会面对“韶光逝去,空余旧影”的结局。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在花花心底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角落。它刚刚被那锦垫抚慰得无比柔软的心绪,瞬间被搅得一团乱。
它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收缩成一条细线,里面的慵懒满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它侧耳细听,旁边林小满的呼吸平稳悠长,显然早已陷入沉眠,对这专门唱给它的“警世恒言”毫无所觉。
只有它能听见。
这认知更让花花火大。
那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它“唰”地一下从柔软的锦垫上站起,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尾巴愤怒地高高竖起,尾尖剧烈地颤抖着。下一瞬,它如同一道离弦的彩色闪电,猛地窜出了屋子,轻盈地落在院子中央,对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发出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哈气声。
“李维真!”一个饱含怒意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利箭,刺破夜空,“闭上你的臭嘴!再多管闲事,小心本宫撕烂你那张只会唱衰的讨厌嘴脸!”
它的意念尖锐而直接,毫不留情:“你自己形单影只,孤家寡人一个,就见不得别人有片刻安宁,是不是?活该你一辈子对影自怜,在山洞里发霉!”
空中的歌声顿了顿,随即,那清越的嗓音再次响起,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和玩味,仿佛在欣赏它炸毛的样子:“呵……恼羞成怒了?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了,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凡人那短短一生,能陪你几时?哦对了,你当初下山是去找小白的吧?我看他和小白一点不像,难道,他是那个人?你是在替小白……”
“李维真!你给我滚出来!”花花咆哮着冲上高高山岗。
“难怪!难怪!”那欠揍的声调忽远忽近,拖得长长的,带着山泉般的冰凉质感,“好好好,我走,我走……不打扰大小姐您,享受这‘千金难买’的……‘当下’了……”
歌声渐渐变弱,带着回荡的笑意,融入了远方的山峦夜色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周遭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花花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胸口剧烈起伏。
夜风微凉,吹拂着它的绒毛,像只大手轻轻抚慰。方才的怒火渐渐平息,但心底那被歌声勾起的、关于时间与别离的隐忧,却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墨,悄然晕开,留下了一片难以驱散的阴霾。
它回头望了望透着温暖灯光的窗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想起刚刚踩踏锦垫时让它无比眷恋的柔软,第一次觉得,这月华如练的夜晚,竟带着刺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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