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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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


      孟春退下后,书房内的空气尚未恢复流动,陆岑便敲门而入。
      周望舒抬眼见是她,面上残余的冷峻瞬间冰消雪融,换上了松弛的笑意:“阿娘,什么风把我温柔可人的阿娘吹到儿子这寒舍来了?”
      陆岑不接他的贫嘴,上前轻戳了下他额头,便将人拉到软榻上坐下,神色关切:“我听说了,昨晚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舅舅的人?”
      “眼下还吃不准。”周望舒摇头,神色稍敛,“那群人都戴着傩面,与上次在金玉山庄的是同一批。阿娘可曾听过这类人的踪迹?”
      陆岑凝神细思,终是摇头:“可还有别的特征?”
      “昨晚追杀我们的是一群带着傩面的,他们只是人多,却奈何不得我。但上次有个戴关公傩面、使长刀的好手,武功路数极为刁钻,我与陆治联手也奈何不得他。另有一人,武功稍次一些,金庄主称其为‘大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怀疑,是朝中之人。”
      “朝中尚文成风,即便有几个习武的,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能让你和陆治联手都感到棘手,绝非寻常武将。”陆岑蹙眉分析。
      “为首之人的武功,”周望舒抬眼,目光沉静,“恐与师父在伯仲之间。”
      “当真如此?”陆岑一惊,紧张地抓住他手腕,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昨夜伤得重不重?白术呢?”
      “阿娘宽心,我壮健得很。你儿子是谁啊,寻常刺客,能是我的对手?”周望舒自信地一笑,巧妙地将重伤之事一语带过,“至于白术,有我护着,自然无恙。”
      陆岑冷哼一声,指尖已搭上他脉门:“当你娘是摆设?伤在何处,让我看看。”
      “林钟刚包扎好的,您再拆开多麻烦。”周望舒身子微侧,竟带了几分少年时的无赖,“再说了,儿子都这么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啊。阿娘,你可得避嫌。”
      陆岑气得拍了他一下,见他虽龇牙咧嘴,面色却透着失血后的苍白,心下微软,知道再说无益,便不再强求。
      “坐好。”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知你不愿我忧心,有些事不同你计较。但今日有两桩事,必得问个明白,你也不必顾忌其他,我心里也好有底。”
      周望舒顺从地正襟危坐,摆出聆听训示的姿态。
      “其一,是你的终身大事。”陆岑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你马上就要及冠了,按理,这个年纪是要定亲了。你呢?究竟作何打算?若要京城贵女,阿娘便为你留意几家;若你中意江湖儿女,我就写信与你爹说一声。若是……”她略作停顿,语气不容回避,“只要白术一个,那些来说媒的,我便一概替你挡了。”
      “阿娘,您这也太……”想起白术,周望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难得的露出几分赧然,摸了摸鼻尖,轻咳了一声,目光飘忽起来。
      “周月,你想清楚再回答我。”陆岑无视了他的小动作,声音沉了下来,“婚姻大事,媒妁之言。无媒相媾,爷娘拍透。”
      “后面这句是您现编的吧?”周望舒毫不客气地戳穿。
      陆岑今日衣着轻便,索性大马金刀地坐着:“少打岔!白先生救你几次,你若是没有那些心思,以后不要同食同寝的,待人家不尊重。还有,要是跟老娘不说实话,小心让你后院起火。”
      “阿娘,您把爹一个人的后院看好就功德无量了。”周望舒低笑,随即正了正脸色,低声道,“阿娘的话儿子记下了。至于那些说媒的,劳烦阿娘暂且替我挡下。若有人问起,便说……儿子心中已有人了。”
      陆岑闻言,面色稍霁:“这还像句人话。”
      “只是,正式议亲,恐怕还需母亲再等一等。”
      “你要送他走?”陆岑并非不知他这几日的动静,只是变数太大,唯恐走到最后,情不是情,爱不是爱。
      “京师很快就会成为是非之地,我不能让他置身其中。”周望舒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岑凝视着他:“你问过他的意思吗?怎么跟个小霸王似的。”
      “此事,由我决定便够了。”周望舒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几日前白术的话犹在耳畔,坚定又不失温柔,可越是这般,他愈发不忍心断了他的前路。
      “小白术年纪尚轻,前程远大,不该被这些纷扰绊住脚步。他有他的医道要闯,有他的理想待酬,没道理为我困守一隅。”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给我五年,只需五年。”他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字字确凿,“届时,他已成就神医之名,我亦了解京师残局。若那时,我们还能并肩立于云端。”他冷峻的轮廓蓦地柔和下来,“若那时,他眼中映出的仍是我的身影。我周望舒,必一牵二聘三书六礼,邀四海宾朋为证,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山河作鉴,此心不渝。”
      陆岑微微侧首,望着儿子难得流露的认真神色,唇边终于溢出满意的笑影。
      “可若……他跟着别人跑了呢?”她忍不住调侃,“咱们小白术再过几年,不知要出落成何等风华,又有神医之名,哎哟,必惹得不少好人家的女儿侧目。可怜我这个混世魔,怕是啧啧,要孤独终老喽。”
      “阿娘,您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周望舒无奈轻笑,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若他……果真另遇良人,我自然……唯余祝福。”
      “真能如此洒脱?”陆岑摇头,分明不信。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阿娘且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是朝堂事。”提到此事,陆岑的脸色也带了些青黑。从前,她不愿意与周望舒谈论这些,毕竟,于她而言,皇宫带给周望舒的,只有牢笼和枷锁,而这牢笼与枷锁都出自她身。
      周望舒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不能继续被舅舅牵着鼻子走了。我姓周,不姓陆。我的家在沐云城,不在京师。我的父亲是周穆,我是沐云城的少城主。而我的母亲,”他看向陆岑,目光灼灼,“不是京师的长公主,是天下的长公主,更是扬名天下的第一女将。”
      他缓缓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我要用这双手,亲自斩断束缚你我的枷锁。”
      陆岑重重颔首,眼眶微红:“好。不必以我为念,放手去做。”
      “总有一日,阿娘,”周望舒承诺道,声音沉稳有力,“总有一日,我们会一同回到沐云城。”
      “好。”陆岑喉间哽咽,眸中水光潋滟,那泪却始终未曾落下。拍了拍周望舒的手,张了张嘴,还是带着没说完的话离开了。
      周望舒攥紧了双拳,从现在起的每一步路他都需要谨慎再谨慎。
      白术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橘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床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怔怔望着屋顶的锦缎床幔,一时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伴着温润的嗓音,周望舒从外间缓步进来,一身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容清俊。见白术要起身,他快走两步上前,伸手将他扶起来。
      白术活动了下肩背,除了几处擦伤还有些隐痛,倒也无碍。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周望舒的狐裘上,“你要出门?”
      “府上来了客人,总得去露个面。”周望舒说着递过一杯温水,顺势在床沿坐下,道,“我让岁杪跟着你,这几日先在府里好生休养。等伤好了,除夕夜带你去街上逛逛。”
      “好。”白术乖顺地点头,接过水杯小口啜饮。周望舒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由一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沾着水光的唇上。
      白术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睡相不好?”
      “无妨。”周望舒收回视线,起身取过叠放在一旁的外衫,仔细替他披在肩上,“既然醒了,就去院子里走动走动,躺久了反而筋骨酸软。”
      白术依言系好衣带,转头见周望舒仍立在原地,不由失笑:“不是要去见客?我这边无碍的。”他顿了顿,又关切地问,“你的伤如何了?”
      周望舒道了声无碍,这才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岁杪后脚就端着点心蹦进来。
      “白神医,快尝尝!刚出炉的芝麻酥,全京师就数这家最香!”少年献宝似的把碟子往前递。
      白术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果然酥香满口。他想起昨夜险境,随口问道:“昨夜你们是如何寻到我们的?”
      岁杪闻言一愣,挠了挠头:“不是主子沿途留了记号么?”
      白术恍然,心道周望舒当真心细如发,那般危急时刻竟还能想到留下线索。他轻叹:“幸好你们来得及时。”
      “可不是嘛!”岁杪顿时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就为这个,今早孟老大可把我好一顿训!说什么若是再晚上一刻,主子就……”
      白术含笑听着,觉得这少年夸张的模样,倒颇有几分周望舒说书时的风采。
      “孟管事在十二月令中,地位很高?”他好奇问道。
      岁杪瞪圆了眼睛,一副耗子见了猫的神情:“他可是我们的教习!我们几个的身手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见白术神色讶异,他急忙拍着胸脯找补,“不过我如今也很厉害了!昨晚那些杂碎,要是再让我遇上,保管打得他们跪地求饶!”
      说笑间,二人已漫步至后花园。园中冬日景致萧索,岁杪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这儿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棋盘街热闹。”又想起了周望舒临走前的嘱咐,鼓着腮帮子道,“只是白神医不能去。”
      白术在一株梅树前驻足。只零星开了几朵,清冷的梅香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人披着狐裘的身影。正出神间,忽闻身后传来温婉女声:
      “白先生,好巧。”
      转身见是长公主陆岑,白术躬身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陆岑含笑摆手,穿了一身玄色的曳撒,比上次见面多了几分亲和,“既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她信步走到白术身侧,与他并肩立在梅树下:“听说昨夜你们路上遇袭了,可曾受伤?”
      “劳殿下挂心,都是皮外伤,已无大碍。”
      陆岑轻轻颔首,目光投向不远处结着薄冰的池面,池水平静如镜:“看月儿今早的神色,伤得不轻吧?”
      白术微微一怔,斟酌着回道:“殿下放心,我会好生照顾小侯爷。他……也不愿您担忧。”
      “我明白。”陆岑轻叹,指尖拂过梅枝,“这孩子向来报喜不报忧。”她侧身示意白术在石凳上坐下,“能有你在身边,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白术撩袍落座,与长公主一同望着冰封的池面:“是白术有福气。小侯爷待我恩重。若非他出手相助,此刻我怕是还在市井漂泊。”
      提及初遇,他唇角不自觉漾开浅淡笑意。陆岑看在眼里,欣慰点头:“这孩子性子执拗,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白先生多包涵。”
      “殿下言重了……”白术话音渐低,昨夜宫宴上周望舒的话历历在目。
      他要进内阁的事情,长公主知道吗?
      “这几日你们先安心养伤,不要到处去玩了。马上是除夕了,那日必定十分热闹。届时,让月儿带你出去玩。”
      “多谢殿下关怀。”
      “你与月儿也这般客气么?”陆岑大笑一声,洒脱地摆摆手,“不用那么文质彬彬,在我这没那么多规矩。”
      白术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陆岑会有这样的一面。
      陆岑挥了挥手,“小白术,月儿交给你啦。”
      白术略一思索,想来是指周望舒身上的伤口。伤口倒是提醒了他,这几日来回折腾没少用药,青囊里的药又该替换了。
      “岁杪,有件事还需你去做,去回春堂拿些药。”
      “太好啦!白神医你说。”岁杪一听能出门,恨不得立刻肋下生双翼飞出去。随即又耷拉下脑袋,“可是,小侯爷让我跟在你旁边。”
      “我这就回房间了。”
      白术说着便起身往卧房去了。
      白术从青囊中取出两只惯用的药瓶,指尖熟练地一拨,便将其稳妥地藏入袖中暗袋。刚收拾妥当,孟春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白先生,主子在花厅等您。”
      “就来。”
      他随孟春一路穿廊过院,还未踏入花厅,里头喧闹的人声已如热浪般涌来。迈过门槛,只见一群官员正围着周望舒纷纷道贺。
      “恭喜小侯爷!哦不,往后该改口称周中书啦!”
      周望舒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脸上虽挂着得体的浅笑,面色却隐隐发白。白术一眼便看出他是在强撑——昨日重伤失血,今日怎能经得起这般轮番应酬。然而他如今身居中书之位,再不能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只得勉力维持着体面,与众人周旋。
      白术静立一旁,凝视着那个在人群中正襟危坐、于言辞夹缝中艰难维持平衡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某一瞬间,他几乎要迈步上前,拨开那些虚情假意的恭维,直接将人带离这令人窒息的场面。
      但他终究只是垂下了眼眸,将那份冲动与喉间的涩意一同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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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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