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风像把钝刀，在耳廓上反复研磨。
　　马蹄裹着厚布，踩在松软的雪壳上，发出沉闷而细碎的声响，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吞没。霍铮伏在马背上，眼睫上结了一层白霜。他微微眯起眼，盯着前方那串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马蹄印。
　　那队朔金游骑兵并不急着赶路。他们似乎笃定在这片荒原上无人敢撄其锋芒，行进间甚至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队伍拉得很长，像一条蜿蜒在雪岭间的黑蛇。
　　“五十骑。”抹合烈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前十后四十，中间那是辎重。”霍铮点点头。他的目光越过风雪，落在那两匹驮着沉重箱笼的矮马身上。能让精锐游骑兵护送的东西，不会是普通的粮草。
　　“前面的那座山坳。”霍铮抬手指了指前方地形收窄处，“那是唯一的路。”抹合烈轻扯缰绳，□□的战马便领会了主人的意图，偏离了原本的追踪路线，向着侧面的高坡绕去。
　　霍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一名新兵。
　　这些人脸上都带着被风雪冻出来的青紫，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手紧紧攥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人还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厮杀。但没有一个人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出声。李二骑在最前面，那是匹老马，但他把腰挺得很直，像是在模仿霍铮的样子。
　　“跟上。”霍铮低喝一声。
　　他们绕过背风坡，在山坳上方的乱石堆后停了下来。这里位置极佳，居高临下，能将下方的通路一览无余。
　　雪还在下。
　　下方的山道上，朔金人的队伍出现了。领头的是个戴着狼皮帽子的百夫长，手里提着马鞭，正仰头灌着烈酒。他身后的骑兵们缩着脖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这见鬼的天气。
　　霍铮从马鞍旁取下那张并不趁手的骑弓。这弓是从黑石寨缴获的，弓力偏软，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足够穿透皮甲。
　　他看向抹合烈。
　　抹合烈早已在另一侧的岩石后就位。少年半跪在雪地里，黑色的短弓拉如满月，稳得像是一尊铁铸的雕像。
　　风向变了。
　　一阵狂风卷着雪沫从山口灌入，下方的马队出现了短暂的骚乱，战马不安地喷着鼻息。
　　就在那一瞬，抹合烈松开了手指。
　　没有尖锐的啸叫，只有弓弦震颤的轻响。
　　下方那个正在仰头喝酒的百夫长动作一僵，酒囊落地，暗红色的酒液洒在雪地上。一支羽箭从他的下颌射入，贯穿了脑颅。他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直挺挺地栽下马去。
　　“敌袭！”剩下的朔金兵反应极快，立刻拔刀出鞘，更有几人迅速摘下背上的骑弓，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盲射。
　　“放！”霍铮大喝。
　　山崖之上，十几块早就准备好的滚石被推了下去。虽然没有黑风口那次声势浩大，但在这样狭窄的地形里，足以冲散对方的阵型。
　　战马受惊，嘶鸣声此起彼伏。
　　霍铮丢开弓箭，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夹马腹。
　　“冲下去！别让他们结阵！”踏雪长嘶，四蹄腾空，顺着陡峭的雪坡滑冲而下。霍铮在马背上调整着重心，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直直扎入混乱的敌阵之中。
　　借着下冲的力道，他手中的长刀借势横扫。
　　一名刚刚稳住战马的朔金兵只来得及举刀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那人的虎口崩裂，弯刀脱手，下一刻，霍铮的刀锋已经划过了他的脖颈。
　　热血喷洒在霍铮的脸上，烫得惊人。
　　他没有擦，反手一刀，将另一名试图偷袭的骑兵逼退。
　　身后的新兵们也冲了下来。他们没有霍铮那样的骑术，有人甚至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但他们落地后立刻爬起来，举着手里的兵器，像一群疯狼一样扑向那些还没回过神的敌人。
　　李二挥舞着那把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弯刀，毫无章法地乱砍。他对面的朔金兵是个老手，侧身避开，一脚踹在李二的心窝上。李二惨叫一声滚倒在地，那朔金兵狞笑着举刀欲刺。
　　“噗嗤。”一支冷箭穿透了那朔金兵的太阳穴。
　　李二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见远处的岩石上，抹合烈正冷冷地收回弓弦，又迅速搭上了下一支箭。
　　战斗变成了混战。
　　朔金人毕竟是精锐，在短暂的慌乱后，很快便组织起了反击。他们背靠着背，结成几个小圆阵，手中的弯刀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霍铮感觉到了压力。
　　他肋下的旧伤在剧烈的动作中崩裂了，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绷带，黏在皮肤上。每一次挥刀，都像是有锯齿在骨头上拉扯。
　　“围住！别让他们跑了！”一名朔金十夫长高喊着，带着几个人想要突围。
　　霍铮咬牙，催马拦了过去。
　　那十夫长见是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手中长矛毒蛇般刺向霍铮的胸口。霍铮侧身，长矛擦着护心镜滑过，带出一串火花。
　　他没有退，反而欺身而上，直接撞进了对方的怀里。
　　两人同时落马。
　　在雪地上翻滚了两圈，霍铮先一步稳住身形。他手中的长刀已经脱手，那十夫长正要去捡掉落的长矛。
　　霍铮扑了上去，用膝盖顶住对方的胸口，拔出腰间那柄匕首。
　　十夫长的手抓住了霍铮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两人在雪地里僵持着，彼此的呼吸都喷在对方脸上。
　　“南蛮子……”十夫长咬牙切齿。
　　霍铮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很冷。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匕首上，一点一点，强行压下对方的手臂。
　　刀尖刺破了皮甲，刺入了血肉。
　　十夫长的瞳孔涣散了。
　　霍铮松开手，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息。
　　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弱了下去。
　　抹合烈的箭例无虚发，剩下的朔金兵在失去指挥后，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有人试图逃跑，但被早已埋伏在路口的几个猎户出身的新兵用绊马索放倒，随后乱刀砍死。
　　雪地被染成了黑红色。
　　霍铮站起来，捡起掉落的长刀。他走到那两匹驮着箱笼的矮马旁，一刀挑开了绳索。
　　箱子落地，摔裂开来。
　　里面滚出来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粮草，而是一捆捆崭新的箭矢，还有十几把用油布包裹着的强弓。
　　“是军械。”抹合烈走了过来，用脚尖踢了踢那些弓，“朔金王庭的制式，好东西。”霍铮蹲下身，拿起一把弓试了试弦。弓力强劲，比他们手里那些破烂货强了不知多少倍。
　　“他们这是给谁送的？”李二捂着胸口凑过来，看着这些兵器眼馋。
　　“不是给谁送。”霍铮站起身，目光投向东方，“是用来对付铁勒部的。朔金人要动手了。”这一仗，他们虽然赢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十一名新兵，死了三个，伤了四个。
　　霍铮看着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尸体。他们几天前还是在田里刨食的农夫，是只会设陷阱抓兔子的猎户。现在，他们手里握着刀，死在了这片离家乡几百里的荒原上。
　　没有人哭。
　　剩下的人默默地挖坑，掩埋同伴。他们拿走了死者身上的干粮和御寒衣物，这是乱世的规矩，死人不需要这些，活人却要靠这些活下去。
　　“走吧。”霍铮翻身上马，声音有些沙哑，“别让他们白死。”队伍换上了新的装备，每个人的马鞍旁都挂着一把强弓和两壶箭。他们的眼神变了，那里面少了几分对死亡的恐惧，多了几分见过血后的冷硬。
　　风雪在傍晚时分停了。
　　夕阳像是一滩泼洒在天边的血，将整片戈壁染成了暗红色。
　　前方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黑影，那是铁勒部的驻地——黑水河畔的胡杨林。
　　还没等他们靠近，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便从林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数百骑兵从林间冲出，在距离他们两百步的地方排开阵势，手中的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了这边。
　　“停！”霍铮勒住马。
　　对面的骑兵阵营里，冲出一匹枣红马。马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虽然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虎皮大氅。
　　“来者何人？！”老人的声音洪亮，在大漠上回荡。
　　霍铮策马向前走了几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大晏霍家，霍铮。”“霍家？”老人眯起眼睛，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霍铮身上刮过，“霍家的人早就死在京城了。你是哪来的冒牌货？若是朔金人的走狗，别怪老夫手里的刀不认人！”他身后的骑兵们齐声怒喝，杀气腾腾。
　　霍铮没有辩解。他解下腰间那柄匕首，高高举起。
　　夕阳下，古朴的刀鞘泛着冷光，那上面“朔州”二字虽然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
　　老人的目光凝住了。
　　他策马缓缓上前，直到离霍铮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他死死盯着那把匕首，浑浊的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刀……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家母遗物。”霍铮平静地回答，“今日霍铮以此刀为信，特来拜见铁勒族长。”老人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翻身下马，步履蹒跚地走到霍铮马前。
　　“你……你是林家大小姐的孩子？”霍铮也下马，对着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正是。”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把匕首，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他抬起头，看着霍铮那张年轻的脸，似乎在寻找着故人的影子。
　　“像……这眉眼，真像。”老人喃喃自语，眼眶有些发红，“孩子，你来晚了啊……”“不晚。”霍铮直视着老人，“朔金人的刀还没架在脖子上，就不算晚。”老人一愣，随即苦笑了一声。
　　“你看看这四周。”他指了指身后那片看起来规模庞大，实则人心惶惶的营地，“铁勒部已经被围了三个月了。粮食快吃光了，牛羊也冻死了大半。朔金人就像狼一样盯着我们，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我们的喉咙。”“我知道。”霍铮转过身，指了指身后那些驮着箭矢和强弓的战马，“所以我带来了这些。”老人的目光落在那十几捆崭新的箭矢和强弓上，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这是朔金人给你们准备的‘礼物’。”霍铮淡淡地说，“我顺路截了下来，借花献佛。”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些强弓硬弩，铁勒部就能多守几个月，甚至能让朔金人崩掉几颗牙。
　　“好！好！”老人连声说道，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霍铮的肩膀，“有种！不愧是霍家的种！不愧是林将军的外孙！”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族人大声喊道：“都把刀收起来！这是贵客！是大晏来的贵客！”铁勒部的营地设在一片巨大的胡杨林中，虽然避风，但依然显得萧瑟。
　　霍铮和抹合烈被请进了最大的那顶帐篷。帐篷里烧着牛粪火，虽然味道有些冲，但很暖和。
　　老人名叫巴图，是铁勒部的现任族长。
　　“孩子，你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巴图让人端上了马奶酒和手把肉，开门见山地问道，“别跟我说你是来叙旧的。如今这世道，叙旧是要命的。”霍铮没有碰那些酒肉。
　　“我是来结盟的。”“结盟？”巴图笑了，笑得有些凄凉，“跟谁结盟？跟那个躲在江南水乡的小朝廷？还是跟你这十几个残兵败将？”“跟我。”霍铮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抹合烈，“还有以后会加入我们的千千万万个不想做亡国奴的人。”巴图收敛了笑容，审视着霍铮。
　　“你凭什么？”“凭我杀了张三，夺了黑风口。凭我在黑石寨宰了一个朔金千夫长。凭我刚才送给你的这批军械。”霍铮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还凭我知道，朔金人的主力正在西调，留在这边的兵力并不多。只要我们联手，就能把这片草原搅个天翻地覆。”巴图沉默了。他拿起酒袋，狠狠地灌了一口。
　　“你知道朔金人为什么还没动手吗？”巴图放下酒袋，眼神变得阴鸷，“因为他们在等。等天更冷，等我们的粮食吃完，等我们自己乱起来。他们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在等，我们也可以等。”霍铮从怀里掏出了那张残缺的地图，铺在羊毛毡上，“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这块骨头，他们啃不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指向了离此地一百里外的一处红点。
　　“那是朔金人的马场。”霍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那里有三千匹战马，还有足够你们过冬的粮草。”巴图的手抖了一下。
　　“你想抢马场？”“不。”霍铮摇了摇头，“我想烧了它。”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巴图死死盯着霍铮，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烧了马场，朔金人会发疯的。他们会把铁勒部踏平。”“如果不烧，他们也一样会把你们踏平。”霍铮反问道，“既然都要死，为什么不拉个垫背的？而且，一旦马场被烧，他们的骑兵就没有了换乘的马匹，在这大雪天里，他们的机动性就会大打折扣。到时候，谁猎杀谁，还不一定。”巴图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着地图，又看着霍铮，眼中的恐惧和贪婪在交织。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但也许能绝地求生。
　　“你有几成把握？”“五成。”霍铮伸出五根手指，“如果不做，你们只有死路一条。做了，还有一半的机会活。”巴图沉默了良久。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了，一阵寒风灌了进来。
　　抹合烈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坐在角落里，此刻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巴图面前，解开了衣领，露出了胸口的一个刺青。
　　那是一只狼头，线条粗犷，透着古老的威严。
　　巴图看到那个刺青，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连面前的矮桌都撞翻了。
　　“苍狼部？！”巴图的声音变了调，“你是……苍狼部的？”抹合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是苍狼部的孤魂。”巴图颓然坐下，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苍狼部，那是北境曾经最强大的部族，也是反抗朔金最激烈的部族，五年前被朔金大汗下令灭族，鸡犬不留。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活着。
　　“好……好……”巴图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泪，“既然苍狼部的种都没死绝，我铁勒部又怕什么！这把老骨头，就陪你们疯一把！”他一把抓起酒袋，扔给霍铮。
　　“喝了这袋酒，我们就是兄弟！这一仗，铁勒部跟了！”霍铮接住酒袋，仰头痛饮。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像是吞下了一团火。
　　那一夜，胡杨林里的篝火烧得很旺。
　　霍铮和抹合烈坐在火堆旁，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
　　“为什么要给他看那个？”霍铮问。他知道抹合烈那个刺青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身世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危险。
　　“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抹合烈擦拭着长刀，“一个让他相信，我们真的敢跟朔金人拼命的理由。”霍铮看着他。
　　“阿烈。”“嗯？”“我们会赢的。”抹合烈没有说话，只是将刀收回鞘中，转头看向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
　　风雪停了，星光洒在荒原上，冷冽而清澈。
　　三天后，一支由南晏残兵和北境牧民组成的混合骑兵，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摸向了那座守备森严的马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