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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坟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
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去,永安城东的一家早点店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跨步走了进来,什么也没点,径自走到大厅西南角的桌子旁坐下。
六子见那人一动不动,既不点菜也不言语,便提着一壶清茶走上前去,自来熟地打起招呼,
“客官您请早啊,来点儿什么呀?”
边报着吃食边给他上茶,“小店有春饼、包子、炸盒、粉汤、石葫芦....”,可当眼前人拿下斗笠后,六子的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樾哥?”
他很吃惊,“樾哥,真是你!”
他赶忙放下茶壶,挨着凌樾坐下,双手紧紧抓住凌樾的肩膀,是说不出的激动,关切的话语却带出质问的口吻,“你去哪儿了!我去楼里找了你好几回!”
可凌樾的反应有些冷淡,他挣脱开来,摩挲着拿起茶杯,并没有立刻回答。
凌樾鲜少有如此正经又冷淡的时候,六子察觉他的奇怪,正欲调侃几句时,少年放下了陶碗,声色淡淡:“我去了趟无咎山,刚刚回来。”
怪不得,看着风尘仆仆。
无咎山此处数百里路,怕是给孩子累坏了。
六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用手给自己顺了顺,嘟嘟囔囔:“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凌樾:“发生了什么?”
“十五那天有人说是看见你在姜府,我都以为你.......”六子欲言又止,“哎,算了….你没事就好。”
“十五.....姜府?”闻言凌樾露出一丝疑惑,
是谁,看到了他。
十五那天,他在地牢,见过的人自然不算少,可出了地牢便只见过姜瑶和车夫。渡口那夜,活下来的人....
是谁在暗示他和姜府的关系?
眼前的少年微微低头,高悬的眉骨压下一片阴影,覆在眼上,遮住眸色,掩住了翻腾的暗涌。六子没有理会他的不解与突然而至的沉默,他沉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郑重的意味。
“樾哥,出事了。”
话落的一瞬凌樾抬眸看来,可眼神却有些复杂难辨,不是他预想中的惊讶,而是从未见过的警惕。
他是不是也听说了什么?
看着投来的凝重视线,凌樾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六子打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话落便拉起凌樾往后院疾步走去,他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将后背暴露。可被他拉着的人却一手背在身后,掌心慢慢聚起极为淡薄的灵力。
从侧门出去后,六子轻车熟路地绕过穿插的街巷,七拐八绕间竟是到了城西的白河,行过一处河滩后,庄户的嘈杂声逐渐远去,映入眼帘的是清澈的河水,潺潺地流过白色的石子,流过一份静谧与美好。
“就是这里了。”六子总算停下脚步,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来这么远?”凌樾站在六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隔着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开口问道,
“樾哥,你上前来。”他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转身朝少年招手。
那树一看就上了年岁,粗壮的树干需得五六人合抱才将将围起,枝叶挺拔,一阵风过,片片翠绿的叶子从树盖中飘散下来,缓慢却动人。
再过几个月,这树就要着色了吧。
凌樾慢慢朝六子走去,而背在身后的手,灵力也慢慢聚拢凝实,化作了一颗小小的圆亮珠子,用作暗器正好合适。
走近站定后,凌樾刚欲开口,就见六子移开了目光,往一旁看去。
顺着他的目光,凌樾看到,在硕茂的银杏树下,是一个矮矮的坟头。那坟像是新挖的,土壤还蕴着湿气,上面没有一点杂草,坟的前面立着一个白色粗条石制成的碑,上面写着六个字。
先师林奂之墓
凌樾的脚步猛地一顿,瞳孔在瞬间收缩。
那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原本凝聚在掌心的珠子“啪”地一声碎裂,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气中,他却浑然未觉。
“先师.....林焕....之...”凌樾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他的眼前开始模糊,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幕幕清晰如昨。
他的愤怒、他的哀婉、他的决绝......
凌樾忽然想起最后在不醉楼分别前,林掌柜对他说的那句——“等我找你。”
等我,找你。
原来....他早就承诺过自己。
他是找了自己,可,那个叫凌樾的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紧抿的唇张了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这不起眼的疼痛却丝毫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这......”他的声音即便经过克制,仍旧带着几分哽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六子看着凌樾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最终他还是缓缓开口:“樾哥,林掌柜走了。”
他慢慢蹲下,拍着凌樾颤抖的背:“就在前不久。我听邹叔说,是八月十六,发现的时候人就已经断气了。”他鞠起一捧新土,给那稍显荒凉的坟头添上,
“掌柜的家乡好像是盛京,他们那边很多这种又高又大的银杏树,秋天结束了还会变成黄色,很是漂亮。掌柜的以前也经常来这里,想来也是想念故土的。于是邹叔就把他偷偷安葬在了这里。”
“这字,是怎么回事?”凌樾抚上冰冷的石碑,只觉那残缺不全的字分外刺眼....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六子有些纠结,“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邹叔说,有人盯上了林掌柜,为了不被人察觉,只能先用假名立碑,待事了之后,再为掌柜立新碑...正名。”
凌樾听着他有些哀伤的声音,心中只有愧疚,无地自容的...愧疚。他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悔恨:“是我的错......”
“是我让您蒙难至此。您一世光明磊落,如今却连立碑....都得隐姓埋名。”
“樾哥,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他又知道什么....
“邹叔是从何处将掌柜的尸身寻回?”凌樾的双眼已经发红,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可六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觉得自己是十分理解凌樾此时的心情的,“这就是我把你带来这里的原因。”
他放眼四周打量几下后,才低低说道:“邹叔很是谨慎,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掌柜的是修炼时突然出岔才没的。”
“可我却知道绝非这么简单。那天我偷偷看到掌柜的身上浑身是泥,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六子可能认为这是非常隐秘的一条线索,为防泄漏,特意俯首到凌樾耳边,补充着自己的见解,
“我猜测,十有八九或许....和姜府有关。”
姜府。
短短两个字却让凌樾一阵心惊。
“何以.....”他顿了顿,才方显镇定些,“何以见得?”他拾起一枚叶片,慢慢用手指碾碎,
“你难道不知道吗?”
六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凌樾手间动作一顿,他抬起眼帘,朝六子定定看去,本是一个问句,却因说得缓慢而语调平淡,“我应该....知道什么?”
六子感觉此刻的凌樾有些说不上的奇怪,黝黑的瞳仁明明是沉静的模样,他却觉得有些紧,有些紧绷的....紧。
“是时间。”他咬字更重,“时间太近了。”
“现在城里到处都在讨论姜府的祸事,姜公一行是死在了八月十五,那侍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可却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巧就巧在,掌柜的......是八月十六。”
六子不再说什么,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一夜之间永安城偌大势力的掌权人突然接连死亡,很难让人不把他们联想到一起。
“确实.....太近了....”凌樾的目光有些片刻的失神,喃喃重复着六子的话。
如果六子这样的局外人都尚且能看出猫腻,何况局中人、或者布局人....
银杏叶簌簌落下,有几片擦过墓碑,盖在了湿润的土上,让这明显的死气都似乎焕发了明亮的光彩。生机和寂灭一下子在此处奇异地、相当和谐地交织在了一处,有些荒唐的意味。
果然,秘密只能被埋葬。若是死得不够干净,便会活在人们的口中,然后...口口相传,一时成风。
渡口的恶战真的结束了一切吗?
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要因这.....同罪论处吗?
是不是,要大家都死了,这天地才算干净?
“你还,...知道什么。”
凌樾缓缓转身看向六子,他的声音很轻,挟风吹去,即刻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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