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清晨醒来，齐棱心情极糟。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春夏之交，他与许音一同在许家郊外别院小住。院中那棵老梨花开得正好。他正兴冲冲地蹲在地上掬了一小捧花瓣，笑着回头想对不远处的许音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六角凉亭里，许音怀中竟搂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
　　穿着一身扎眼的杏子黄绫衫，身形纤细，几乎完全依偎在许音怀里，侧脸贴着许音的脖颈。许音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只能见到他一只手揽着那人的腰，另一只手似乎正轻轻抚摸着对方。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黄衫男子忽然从许音肩头抬起头，朝他望来。面容依旧模糊，像隔着一层水雾，唯独右眼眼尾那一颗小小的痣，清晰得刺眼。那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颗痣，随着对方微微弯起的眼睛，灵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
　　齐棱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就在这当口，那男子的面容竟如水波般晃动，倏然一变——杏眼桃腮，云鬓花颜，分明是个极娇俏明媚的少女！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杏子黄的衫子，整个人几乎挂在许音身上，转过头来，那双漂亮的眸子精准地捕捉到僵在原地的齐棱，非但毫无避忌，反而将脸往许音颈窝又蹭了蹭，笑得更加开怀，嘴角扬起的弧度，比方才那颗小痣还要刺目十分。

　　而许音，自始至终，没有推开，没有解释，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沉默而熟悉的背影。
　　这时齐棱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许音脚边的草丛一阵不自然的窸窣蠕动。一条乌梢蛇从中缓缓探出身子，它通体黝黑，鳞片泛着冷冽的幽光。它高昂着三角状的头部，猩红的信子“嘶嘶”吞吐，离许音的脚踝仅有寸许之距！
　　“许音——！”
　　齐棱终于张了口。同时他也从这场憋闷的噩梦中猛地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齐棱不知道自己是被气醒还是吓醒的。
　　雪青色的杭绸薄被从他肩头滑落，他手肘撑在床榻上，就这么半起半卧的僵着，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铺了满枕。他抿着唇，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愠怒，反复咀嚼着梦中那颗痣和那声笑，迟迟没有动作。
　　侍立在一旁的春桃端着铜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时辰不早，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公子，今日不是要去城郊跑马？穿那身新做的胭脂红骑射服可好？”

　　他这才猛地想起来，今日是要去见许音的。
　　梦里那点憋闷瞬间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慌张。

　　“不穿那身红的了，”他掀开身上的薄被，赤着脚就跳下床，对春桃急急吩咐，“换那套月白地暗银纹箭袖骑射服吧，多拿几条革带来我配了试试，靴子……要鹿皮那双！”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梳洗架前，自己动手拧了帕子擦脸，水珠都溅到了衣襟上。
　　“还有，”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转头又对春桃补充，语气认真，“近些日子……不许再给我做红衣了。做得太勤，看着晃眼。”
　　说完，他也不等春桃回应，便自顾自坐下，抓起玉梳，对着菱花镜开始整理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那镜中映出的少年秾丽眉眼间，除了匆忙，还藏着一丝如临大敌般的郑重。

　　去郊外马场的路上，齐棱又在马车里折腾起来。他一会儿紧张地攥紧衣角，想着若是今日许音便提了那“结契”的茬，自己该如何回应才不算失态；一会儿又忍不住傻笑，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这惴惴不安的心情，直到马车驶入马场，远远看见那几道熟悉的身影时，才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许音、沈聿修和卫珣果然已经到了。侯雨文因要准备今年的秋闱，被他爹禁足了所有游玩，今日并未到场。

　　辽阔的草场上，许音穿着一身玄青色窄袖骑装，紧束的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整个人显得利落又挺拔。他骑在一匹通体雪白而四蹄如墨的骏马背上，一手随意挽着缰绳，另一手执着一根细长的马鞭，正微微俯身，用鞭梢一下下轻点着白马的前胛，仿佛在无声地同它交流。那马儿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地，却并未真正躁动，显是与他极为默契。
　　——正是许音惯骑的“踏雪”。
　　沈聿修和卫珣骑着两头栗色的马，并辔缓行，似在交谈，见齐棱到了，远远地笑着招呼。许音侧头望过来，清隽眉眼间也带了笑意。
　　阳光正好，落在几人意气风发的脸上。齐棱心头那点来时的惴惴，瞬间被这明亮的景象和同伴的呼声冲得七零八落，他兴奋起来，赶忙扬声应了，跳下马车就催着贺云：“快！快把我的‘追风’牵来！”
　　齐棱利落地翻身上马，“追风”毛色油亮，体型比“踏雪”更为健壮饱满，性子也活泼。他一夹马腹，追风便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着许音的方向奔去。
　　“许音！来比一圈！”齐棱远远喊着，声音在风里飞扬。

　　许音闻声，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方才那点闲适慵懒瞬间收起。他轻喝一声，“踏雪”会意，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随即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疾驰而出。
　　两匹骏马并驾齐驱，在辽阔的草场上卷起阵阵草屑与尘土。齐棱的“追风”凭借起跑的冲劲和健壮的体格，起初略占上风。许音却不慌不忙，他伏低身子，几乎与马颈贴合，缰绳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引导着“踏雪”在奔跑中寻找着更佳的路径。在过一个弯道时，“踏雪”四蹄如墨，步法灵动，以一个极其刁钻且流畅的内切，生生超过了“追风”半个身位！
　　齐棱看得心头一紧，猛催追风。最后一段直道冲刺，两匹马几乎齐头并进，马鬃在风中狂舞，少年的衣袂猎猎作响。就在即将抵达的那一刻，齐棱猛地一探身，手臂几乎与马颈平行，险之又险地率先冲过了终点！

　　“我赢了！”齐棱勒住马，兴奋地回头，脸上因疾驰泛着红晕，几缕发丝从冠上落了下来。
　　许音也随之停下，气息微喘，看着齐棱那毫不掩饰的得意模样，也十分高兴：“嗯，是你赢了。”

　　之后两人又纵马慢跑了几圈，让兴奋的马匹渐渐平复下来。远处，沈聿修和卫珣早已停了马，正并辔而立，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二人脸上都带了笑意和玩味。齐棱远远瞥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策马靠近许音，用马鞭虚指了一下那边，语气里带着不满和疑惑：“他俩鬼鬼祟祟地嘀咕什么呢？”
　　许音顺着他的目光淡淡扫了一眼，那两人又若无其事地别开脸。许音便也没答，率先下了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马仆，对仍坐在马背上的齐棱伸出手：“棱儿下来，陪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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