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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望霜天(七)
周循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屋外的台阶上,自己看谢怀霜一个月之前给我的那几个字,听见脚步声就又折起来,跟着那截柳枝收回青色的小香囊里面。
“又不给我看。到底什么东西?”
“我的东西,给你看什么?”
“求我看我还不看呢,腻腻歪歪的,我怕看了眼睛被糊住。”
周循说着放下来水盆,旁边搭着条干净的毛巾:“换药了。”
我自己揭开纱布的时候,听见周循坐在旁边啧啧两声,瞟他一眼:“怎么了?”
“白天我看你跟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就是点表皮伤。”
他把毛巾递过来:“都这会儿了,你没必要这么硬撑的。”
昨日一战,衡青济三州的局势算是彻底定下来了。贺师兄那几个地方还要更早一些,余下的几个地方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其实比原本的推算足足早了半个月。
主要的原因就是某一战的胶着点上,铁云城的旗子底下忽然站出来两位当日的巫祝,手腕一翻,神殿人人都认得的青色火焰就跳出来。但是这次点的不是圣坛,而是神殿的旗帜。
早先要防着神殿改换布防,谢怀霜和他师傅始终没露面。现在即便神殿知道了真相,也来不及了。
巫祝在大巫那群人眼里是傀儡、是棋子,但是得益于神殿当日有意的经营,在其余人眼里,就是不可亵渎、不可战胜的西翎神的使者。谢怀霜和他师傅一现身,对面人心大乱,有些地方甚至直接放弃抵抗了。
“神殿总是搞造神那一套,造到最后,居然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周循说到这里就开始冷笑,一笑手底下就没轻重,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拍开他的手:“拿开——药给我,我自己上。”
要是谢怀霜在旁边就好了。我自己很费劲地上药的时候又这样想。谢怀霜不光不会戳到我,还会对我笑,轻声细语地哄我,说不定还会来亲我。再疼的伤也都不疼了。
“什么表情,”周循低头来看我,“又犯相思病啦?”
“跟你又没关系。”
“好,跟我没关系,到时候也别管我要份子钱。”
被斜睨一眼,他又老实了:“……行吧。我给。”
“但我还是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啰嗦,“我以为你们俩要打一辈子呢。”
我正在上药,没太注意他在说什么,听了个大概,点点头:“我们俩是要一辈子。”
“……只听自己想听的是吗?”
“算了。”他把沾了血的毛巾又扔回水盆里,“当我没说。你真准备在这里坐一晚上啊?”
“怎么了?”
“城主他们的鸢机往神殿去,今天夜里是会路过这里,”周循顿一下,“但是离地几百丈呢,你又看不见他人,他也看不见你,图什么?”
跟周循说了他又不懂,絮絮叨叨半天,又端着水盆走了。
台阶上面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月亮斜倚在繁盛枝叶之间,晴朗夜空里面河汉清浅。
我总是看着漫天星斗想谢怀霜,时间久了,他的影子早就和那些明暗闪烁的星辰融在一起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迢迢星汉里面不是影子,而是是真的有谢怀霜,哪怕只是很快地、远远地掠过去——他肯定能认出来衡州的,也肯定会在高高的夜空里面,遥遥地、匆匆地投下来一瞥。
离见到谢怀霜也不会太久了。一想到这件事,连胸腔里面的跳动都格外地轻盈,就像头顶上那些闪烁的星星一样。
*
六日之后我收到城主来信,要我立刻动身到神殿。
神殿有一座很大的筹算塔叫天衍塔,跟我给谢怀霜看的那种小的筹算机不同,天衍塔能完成相当复杂的计算,用途很大,但是只有神殿自己能操纵。神殿那群人多半会拿这个跟我们谈条件,城主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直接推算出来枢纽所在,免得受他们挟制。
衡青济三州剩下的事宜我早和周循仔细交代过一遍了,出发前又叮嘱他一遍:“让你手底下的人警惕心都放高一点。”
“知道了。”
他点点头。我急着动身,眼下天刚刚亮,除了他没让别的人过来。
“师兄,神殿那边大约多久能解决?”
“少则两日,多不过十日。”
“好。”
他抱着长刀站在那里,看我上了鸢机,转身慢慢往回走,忽然又扭头跑回来。
“你俩不要一打赢就成亲啊!”巨大的噪音中,我隔着窗户看见他很夸张的口型,“留点时间给我——份子钱我得攒攒啊!”
……哪有这种道理。
城主要我第二天到,我出发早,路上又赶了一赶,刚刚入夜就落了地。陈师姐见到我从鸢机上跳下来的时候很惊讶:“来这么早?”
“那边也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上下左右全都很迅速地看了一遍。这地方是神殿外围,眼下到处灯火连绵,但是来来回回的人影里面没有我要找的。我有点着急,再看一遍,还是没看见。
“找什么呢?”
一摞手稿立刻就塞到我手里了:“行了,他跟城主出去了,晚上回不回来说不准。你既然来了就干活。——这些都是明天晚上之前要的。”
“……知道了。”
其实我也没有很失望——我抱着那堆手稿自己在路上想——只是有一点,一点点。
毕竟我以为到这里就可以见到谢怀霜的。但是也只是一点,虽然我是一个头脑很清醒的人,但是有这么一点失望也是很正常的——是的,我是说,就算今天晚上见不到谢怀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明天才能见到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等了两个月十三天六个时辰零一刻钟了,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
“祝平生?”
我刚要推门进去。树叶的沙沙声里面,杂进来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回头看。
隔着一地摇曳树影,谢怀霜站在不远处,不知道从哪里回来,提了灯,愣在原地看着我。
灯晃了一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跑起来的时候长发都扬起来,下一秒我就被人扑了满怀,往后退了半步才站稳。
“不是说明天吗?”
他的尾音有些发颤,手臂环得更紧,下巴靠在我肩膀上。
左手没松开他,我右手从怀里摸出来那个青色的小香囊给他看。
“借我的,还你。”
谢怀霜看一眼,指尖推回来,按回到我胸前:“不要这个。”
“那要我拿什么还?”
谢怀霜不说话,靠着树干抬头看我,细纹泛开绿色、幽深的涟漪。
带着凉意的指腹按到我嘴唇上,轻而缓地摩挲过一遍,他似笑非笑:“你还有什么?”
果然还是真正的谢怀霜亲起来比较软,比梦里的要软很多。梦里的谢怀霜也不会像这样,抬手来勾住我的脖子,指尖缠上来我的发梢。
——但他和梦里的一样,都会在间隙里,含含糊糊地说想我、很想我。
松开谢怀霜的时候,他自己平复很久才喘匀气,说话声音还低低的:“这是利息。你还欠我本金。”
“是。记着呢。”我问他,“什么时候还?”
“我现在没空收。”
他想了想:“成亲的时候再找你收。”
我决定还是不管周循的份子钱——大不了我给他垫上。
“打完就成亲吗?”
“打完就成亲。”
他碰碰我的鼻尖,眼睛里面水光潋滟的,又重复一遍:“打完就成亲。”
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谢怀霜问我:“城主要你过来,也是要你算天衍塔的枢纽?”
“是。”
“好算吗?”
“有点复杂。”
我铺开来那张密密麻麻的图给他看。谢怀霜听得很认真,虽然我觉得他多半应该没完全懂——本来就不是听两句就能听懂的东西。
“大致应该是在这个地方,”我在图上点出来一处,“但是具体的方位还不确定——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知道。”
他点点头,也在图上面拿手指划拉:“这里是神像,这里是大巫住所——这里……”
谢怀霜一处一处和我说过去。他对神殿要比我熟悉得多。
我算了两笔,没忍住问他:“你们神殿怎么设计这么复杂?”
“我小时候也总迷路。”
他又抬眼看我:“但是也没关系,到时候你要是迷路了,我给你带路。”
谢怀霜身法总是很飘逸,我想起来之前几次,又戳他右手心:“那你不要走太快,不然我跟不上你。”
“我记得了。”
他说话的时候,左手把灯又挑亮一点:“这么暗,不觉得看得眼睛疼吗?——你在衡州的时候不会都这样吧?”
“才没有。”
“真没有?——真没有,你低头不敢看我?”
*
到了现在,其实胜败早定了,余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几天里面,我和陈师姐、贺师兄一起,没日没夜地重新算天衍塔的枢纽位置。谢怀霜每天也很忙,常常是天不亮就出去,夜深了才又见到人。
我靠在一边打盹的时候他还没回来,他和衣躺下去的时候我就又已经提起来笔了。真正打照面的功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抱住他的时候,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比之前又瘦下去了。
已经是三更的尾巴了,谢怀霜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露水,眼睛半闭着,听了这话胡乱拍两下我的后背:“打完……等打完就好了。”
我偶尔见到城主和欧阳臻——他们两个难得地能正常交流,统筹上上下下的一切,一点一点往前推既定的战局。
到第六日的早上,被围了数日的神殿开了大门。大巫仍然是那身累赘的华服,右手拄着满嵌金玉宝石的权杖,长长的鸟翎在风里面摇晃。
城主除了她的长弓,什么也没带。欧阳臻站在她旁边,后面跟着我们一群人。
大巫和从前每次见到的时候都没什么分别,藏在层层叠叠、似乎比之前还夸张的锦缎之下,面容身形都看不分明,逆着光看了我们片刻,开口时声音低沉。
“你是铁云城第几个城主?”
“铁云城第六任城主,徐修竹。”
“第六个?”他冷笑一声,“论起来辈分,你还应当尊我一声伯父。”
“百年前第一任大巫兴建神殿,将意见不合的兄长放逐到千里之外的时候,何曾念过手足亲情。”城主声音仍然平静,“他是铁云城第一任城主不错,但你们神殿以血缘传承,我们铁云城能者上位。我和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先祖当日若是不优柔寡断,直接杀了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大巫语速越说越快,“一时大意,竟成今日局面。”
“不是一时大意。”
“当日先祖们钻研此术,本就是用来济天下,兴万民。你们忘了,用这东西来骗人、来造神,我们从来没忘。”城主往前一步,“得之不义,天自取之。”
“好一个天自取之。”
大巫自己转过身,没管后面那些惊惶不定的长老。
“把自己说得冠冕堂皇。成王败寇,我也无话可说。你们……”
“老头子装什么装?”
城主嗓门一下子高到了我熟悉的程度:“亏我耐着性子陪着你啰里啰嗦的说了这半天废话,你就给我说这个?你们神殿一个两个不装就浑身不舒坦是吗?说的就是你,胡子抖什么抖?”
“……”
“我还以为她只骂我。”
进神殿的时候,我听见欧阳臻在旁边小声对谢怀霜说:“原来谁都骂。为师心里觉得平衡很多。”
谢怀霜沉默一下:“师傅,城主从来不骂我。”
“……”
欧阳臻直到坐下都没有再说话。城主的架子一旦放下来就端不上去了,拍着桌子一条条把大巫的条件全部驳回去,看起来没剩下多少耐心了。
“他们怎么现在还敢和我们谈条件?”
我等着城主下令动手的时候,悄悄问谢怀霜:“不应该是求我们不要杀了他们?”
谢怀霜没说话,盯着被城主气到说不出来话的大巫。从进来他就一直盯着看。
“怎么了?”
谢怀霜没理我,下一刻手中剑忽然出鞘。
银光闪过去,装饰华丽的沉重面具一瞬便落了地,露出来一张沟壑纵横的、震惊的脸,城主和欧阳臻全都愣住。
“三长老?”
欧阳臻猛地站起来:“大巫呢……你兄长在何处?!”
“兄长说得不错,你们铁云城鄙陋浅薄,不堪大用。”
那人收了震惊神色,忽然冷笑一声:“真以为我们会束手就擒么。”
地面就在此时极轻微地抖动一下,不留意根本感觉不到。城主往外看了一眼,神色却猛然变了:“这是天衍塔的方向,他这是要毁了天衍塔的枢纽……你们疯了不成?!”
天衍塔是整个神殿的核心,一旦毁去,机关倒坠、轮盘逆转,整个神殿、神殿周围百里的所有城镇,半个时辰之内全都会沦为废墟。
“我们输了,你们未必就赢了。等你们找过去,根本就来不及了。不能为我所有的东西,不如干脆毁去。”
*
天衍塔周围的路全都被切断了。
枢纽的位置是我今天早上五更的时候才算出来的,在塔顶的某个位置,一激动碰倒了旁边的铜络灯,还把谢怀霜吵醒了。
他那时候才刚躺下来不到两个时辰,听说这件事,也爬起来揉着眼睛坐在旁边仔细看了半天。我和城主他们讲的时候,谢怀霜明明听得一知半解随时都要再睡着了,还是硬要听完。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很明显是天衍塔里面的大巫正在一点点地毁掉枢纽。
所有人都在到处找进去的方法。我匆匆换了方向的时候,迎面看见谢怀霜,他眼神投过来我就摇摇头,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被他拉住。
很轻的力道,一根树枝勾住衣袖一样。
“怎么了?”
谢怀霜什么也没有说,看了我片刻。几个眨眼的功夫,地面又猛地震颤一下,他抬手从我脸侧极轻极快地摸过去,嘴角忽然扯开一个弧度,却是从未有过的、我看不懂的目光,后退一步,头发在风里面扬起来。
“自己当心。”
他身影一闪就不见了,齿轮崩裂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天衍塔里面传出来,我没空再多想。
我刚才看了,铁索勾住远处最高的屋檐,甩过去的时候勉强能碰到天衍塔的边。我没有谢怀霜那样轻灵的身法,这样很冒险,但总得试一下。
几处新伤其实哪个都没有好。我爬上去的时候比平时慢了一半,铁索才刚刚挂上去,地面的震颤、嘈杂的声响就忽然停住了。
——谁进去找到大巫了吗?
喜悦还没来得及浮上来,一瞬的安静过后,天衍塔忽然轰然一声,早就摇摇欲坠的塔顶竟然塌下去一半,落在后面大泽里波澜起伏。
我的铁索还攥在手里,片刻之后才忽然反应过来。
谢怀霜刚才的那一瞥滚烫地燎着我的所有心念。我跳下去的时候几乎是摔在地上,撑着地面胡乱爬起来,冲到那座巨塔前面。
天衍塔安安静静的。所有人看见我的一瞬间忽然都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
我的手开始发抖,亮得刺眼的日光里面,环顾这一圈神色奇怪的人。欧阳臻踉跄一步,坐在地上。我再问的时候,声音里面的颤抖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是谁……进去了?”
*
天光微亮的时候,我在塌了一半的天衍塔深处找到了一柄剑。
神殿地形的确复杂,有一条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小路从后面能绕进去,大约大巫自己也忘记了。我找到的时候那条路上满地的碎石废铁,当时大概换做其他任何人都走不通。剑就在小路的尽头。
谢怀霜那柄长剑是我亲手改的,成拆成两柄短剑。我捡起来那柄一尺长的短剑的时候,上面的血迹早干了,青色的剑穗尾端焦黑一片。
这是我余下的半个月里面,找到的唯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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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钗断钿,遗我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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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三四章,余师傅会圆回来的,hehe是he!!!另外居然到1k营养液了,感谢老大们,今天多放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