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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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2 章


      那个电话号码很陌生,她拨打过去才发现是医院的电话。

      他们赶到医院时,仲雯娟正躺在有着碧绿被褥的移动床上。脸色像纸一样白,无名指的指甲剥落了一半,暗红色血垢沤在宝蓝的指甲油之中。

      她正要被推进手术室。
      在那白色灯光下的走廊角落,梁鸿宝忽地看见鸭舌帽和黑口罩遮掩下的一张年轻的脸。是真的年轻。

      他不跟任何人讲话,也没有任何人跟他讲话。所有人都刻意把他当空气中的幽灵一样无视。
      移动床上,仲雯娟吃力地抬起眼睛,梁鸿宝因为看见她焦急寻找的眼神,先行瞥了角落里的人一眼。

      可仲雯娟焦灼的眼光慢慢划过朱施南,划过她,滑过远处的黑口罩,最后直勾勾地落到梁翰生脸上。

      “你答应我,要是我能活着出来,这回我们一定要把婚离了。”
      梁瀚生一怔,但他点了下头,仲雯娟才放松下来,然后不再看任何一个人。

      她平静地看着天花板被推进了手术室。

      隔天,新闻里就播放了疯狂粉丝尾随偶像,却在发现偶像仍在偷会梁太时,情绪失控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刺杀梁太。好在及时送医,梁太已脱离了生命危险。”

      仲雯娟出院的那一天,她和梁瀚生就办妥了离婚手续。
      梁鸿宝甚至有点怀疑,她狡猾又势利的母亲,到底是真喜欢这个年轻人,还是借着所谓的真爱离开这一个黄金似的牢笼。

      在那个深夜的走廊上,在其他人忙着办手续、照顾病人、安抚不断赶来的亲戚先回去时,有一段时间狭窄的走廊上只剩下她和那个黑口罩。
      当时他走过来,脱下口罩,露出全部的面容。

      “我经常听她谈起你。”
      她冷着眼说:“我却从没听过她在我面前谈你。”

      “你作为她女儿,是不是也像其他人一样看我们。”
      “我怎么看无所谓,反正现在人尽皆知。”

      “公司让我暂时息影,可能这两天就会公布。”
      “走捷径就是这样,要付出代价。”

      他看看她,问她:“你不觉得你妈很有魅力吗?也许不循规蹈矩,但有那种压抑不住的生命力在。”
      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她大学时代选修过戏剧吗?”
      她愣了一下,继续摇头。

      “你对她什么都不了解,谁也不是生来就只有母亲这个身份的。所以你当然不能理解,也许有人不光是出于金钱或者权势而爱她。”
      “不光是什么意思?”梁鸿宝不无讽刺地反问道。

      童小筑站起来,鸭舌帽压紧,“梁小姐,你自己有没有接受过来自异性金钱或者权势方面的帮助呢。如果有的话,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摘下鸭舌帽,活像舞台上谢幕一般的人,鞠躬行了个礼,然后转身退下。

      过了几天,报上翻开俱是这样的定格。只是宣布息影的人换了身更正式的服装,黑衣黑裤,一意孤行而傲然,点头鞠躬,一腿后撤。

      宣布息影的童小筑引起了一波讨论,然后就慢慢淡了。
      而另一条与之相关的新闻却被人讨论了更久。

      那个疯狂的粉丝在刺杀仲雯娟后,被警察逮捕。
      记者采访时发现,她是一个言语礼貌、思维清晰、职业正当的年轻姑娘。

      消息曝出时,她亲戚、朋友包括邻居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在他们印象中,这是一个文静、内向的姑娘。

      她父母更是难以接受,他们说自家闺女除了喜欢看电视、收集一些明星的照片和杂志周刊,待人接物都很柔顺,平时连家里杀鸡杀鱼都不敢看,怎么可能会持刀杀人。

      那姑娘入狱后戴着口罩接受了记者采访,说她从童小筑演第一部电视剧时就开始关注他了。那时他还是连台词都没有几句的小配角。

      在一部都市片里,他演男主角的表弟,是个优秀高傲但受到了打击一蹶不振的大学生,默默暗恋着女主的朋友。

      镜头落到他头上时,总是拍他侧脸。阳光洒下来,图书馆里被阳光勾勒出的年轻脸庞默默低头,正对书本,窗外女孩走过的脚步声一声重似一声地走过。
      那张侧脸上便显示出一种动物似的忍耐和绷紧,直到所有脚步声消失,他微仰起头轻吁一口气。

      那时她刚考上重点高中,从初中的名列前茅、意气昂扬,卡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境地,突然认清自己的平凡。然后在补课回家的春季傍晚,在平凡得日复一日的饭桌上,透过油腻而昏黄的饭菜热气,看清对面电视中那张脸。看清他忍耐与骄傲之中的矛盾。

      后来,她在那些考坏的试卷背面写他的名字,还给他写信,说他是她夜空中一颗星星。唯一的一颗星星。
      看着他新片包揽所有头条的那天,她激动地哭了,比自己考上研究所时还高兴。

      而后来,发展最好的时候曝出了包养的丑闻,她觉得非常非常难以接受。

      所以她用她的细心和耐心,一点点发掘他的行程,试图亲口告诉他,别毁了自己好好发展,还有我永远支持你。
      可却亲眼见到他和完全不相称的情人拥抱。

      像世界崩塌了的冲击,自己的人生都不重要了似的。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把水果刀已经插进了对面人的身体。

      一时冲动,现在非常后悔,也觉得非常抱歉。无论是对自己喜欢过的明星还是受害者以及他们的家属。

      镜头里光线明亮温柔,把那姑娘的脸也照得白净温柔,仿佛教堂明亮窗几下面的忏悔。

      可映着背后模糊的铁栏杆,梁鸿宝一下子就从那姑娘半垂的眼神和脸颊的细微线条看出她在撒谎。

      口罩之下她在忍笑。
      她没有后悔,也没有抱歉。她眼睛深处都是执迷不悟的顽固。

      没有比同类更了解同类。明白柔顺的表面下面深藏着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朱施南那天进了她卧室为何会迟疑,那么沉重的、几乎要毁了人的东西,她自己清醒了看都要吓一跳,何况是旁人呢。

      梁鸿宝在电视中连看好几遍这个采访。
      她把报告这次新闻的报纸也都买齐了,倚在床头一份一份看完,然后安静了很久。

      眼睛扫过她一地狼藉的空啤酒罐和面纸。她起身开始打扫,把家里从里到外、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确保没有一点遗漏。
      最后她把没喝的两箱啤酒整个都扔出了门。

      过了没几天,仲雯娟约她见了一次面。
      她离婚后和人搞了个话剧小剧场,在阜西的最南面。梁鸿宝不知道这人里面包不包括那位息影的童小筑,她也不想搞清。

      场地是现成的,把原来一个倒闭的剧场重新拾掇了一下,但故意保留了破败的墙壁和斑驳的暗红椅子。

      她走进去,远远看着她的母亲穿着一袭华丽的银色旗袍坐在台下,舞台上正在演出一场灯红酒绿民国戏。风声烈烈,从打开的剧场大门,穿过陇长的甬道吹进来。
      在这旧剧场里冲突又和谐。

      仲雯娟扭头看见她,朝她招了招手。
      她虽已出院,但被刺的刀伤有多处,至今站立和走动姿势难看。像她这样这么在意好不好看的人,自然能避免就避免。梁鸿宝这样想着,然后走到她身后的一排座位坐下,跟她保持一段距离。

      但却看见仲雯娟姿势别扭地站起来,扯起裙子,难堪地走了一段路,坚持地坐在她身边。
      明明是这样简单的举动,梁鸿宝却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被梗住了。

      “我们那样也能说话,你没必要非要坐到这。”
      仲雯娟迟疑地把一只手按到她膝头,她不习惯和她有这样的肢体接触,下意识挪开了。仲雯娟的手僵了僵,摸摸她的手臂,然后放开了。

      她说:“可是我们这样并排坐着的时候能有几次。”

      梁鸿宝想眼带讽刺,想像以往那样翘起嘴角说,哟,现在倒想跟我演什么母女情深了。
      可舞台上,正演到一对母女在战乱中重逢。
      原先的花团锦簇都成了旧日的浮光,原先总是争锋相对的母女颠沛流离,在轰炸过的大街上重逢。

      硝烟并未散去,空气中漂浮着腐臭和硫磺味,脚边就有尸体,戴着鸭舌帽的小童奔走卖报叫嚷着坏消息,乞丐指着自己没牙的嘴拉着路人的裤脚乞讨,舞女抱着情人抽搐吐血的身躯在嚎哭。

      这母女两人相对无言地越走越近。演母亲的那位演员演技很好,克制地直到最后一秒,才让一串眼泪从右眼缓缓流下。
      在这样的气氛里,似乎言语是多余的。

      她们那一天好像也没聊什么,只是一起看了一场又一场彩排。就好像补上童年从没陪她看过的舞台剧。

      梁鸿宝从剧院离开时,转身看见仲雯娟的背影。
      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剧院中间,暗红中的一抹银光。

      门口预告海报上写着这场话剧的制片人和编导,果然不出预料是这个人。
      梁鸿宝顿了顿脚步。

      她觉得从女儿的角度,她可能永远没办法喜欢这个母亲,但如果纯粹作为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或许仲雯娟确实有地方值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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