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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清
冷汗浸透了里衣,陆方盈猛地从梦中惊醒,他急促地喘息着,眼前似乎还残留着梦境的残影。
两个并排的摇篮,一个残留着药汁的碗,还有镜子里的自己。
不,那不再是自己,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陆方明的样子。
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起,陆方盈不由抖了一下,他抬眼望去,月光透过窗纸,将从暗处走来的人影照亮,是南雾山。
“你醒了。”南雾山走到身边,突然伸手探了过来,却在他下意识躲避时,僵在半空。
两人都愣住了。
陆方盈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明显的慌乱,“对不起,我只是……做了噩梦……”
“没关系。”南雾山收回手,语气如常:“知珩给我们带了晚膳,一起去外间吃点吧。”
“好的。”他的回答机械而疏离。
南雾山转身走出内室的刹那,陆方盈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待他穿好衣服走出来时,南雾山正好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她将筷子递了过来,他接过,却迟迟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眼神逐渐失焦。
“方盈?”南雾山轻声唤他。
陆方盈猛地回神,夹起面前的菜送入口中,木然地咀嚼、吞咽。
“不喜欢吗?”南雾山问。
他摇摇头,继续吃,但只吃了半碗饭,他便放下了筷子,“我吃完了。”
南雾山抬眼注视着陆方盈的眼睛,然后她突然发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方盈的睫毛颤了颤:“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陆方盈说完那句话后,就垂下了眼,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坦白只是错觉。
“我没有要离开。”南雾山放下筷子,声音坚定。
陆方盈的指尖在桌下收紧,骨节泛白:“可你总会离开的,去栖霞阙,去捉妖,去做南雾山应该做的事。”
他抬起眼,眼神晦暗不明,“而不是困在这里,陪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人。”
“我没有被困住。”南雾山直视他,“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在这里。”
陆方盈扯出一抹冷笑:“你想?还是你觉得你应该?小山,你对谁都这么好,对我,对兄长……你总是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的眉头微蹙了一下,陆方盈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心脏像被手攥着。
他既希望她反驳,又害怕她反驳,如果连南雾山对他的好也都是“应该”,那他还有什么?
“你梦见了什么?”南雾山突然转移了话题,但语气和眼神不容他逃避。
陆方盈的呼吸滞了一瞬,他低下头,盯着眼前剩下的半碗白米饭,“……在你眼里,我是陆方明还是陆方盈?”
南雾山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这次陆方盈没有躲闪,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是陆方盈。”她一字一句的说:“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可如果连我的身体都不属于我自己呢?”他抬起头,“如果这具身体本该是他的,这心跳、这呼吸、这血液……如果这一切都应该是陆方明的,那我是什么?”
他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半步,拉开与南雾山的距离,“你触碰我的时候,你在触碰谁?你看着我的时候,你在看着谁?……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你怎么可能分清?”
“我知道,我分得清。”南雾山站在原地,她说:“爱吃甜食的是你,陆方盈;感□□哭的是你,陆方盈;处处照顾我的是你,陆方盈;为我做戒指的是你,陆方盈。”
“陆方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向前一步,陆方盈就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在隔间的屏风上,“但和我一起逛街、吃饭、捉妖、生死之间的,是你,是陆方盈。”
陆方盈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蹲下身,双手抱住自己:“可我分不清了……有时候我突然会想,这个习惯真的是我的吗?这个表情真的是我的吗?还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变成了他?就像,就像母亲一直以来,都喊我明儿一样。”
南雾山蹲下身,与他平视:“那我们就一起分清。”
“怎么分?”他的声音哽咽。
“一天一天地分。”南雾山伸出手,这次她没有触碰他,只是将手掌摊开,放在两人之间,“从明天开始,我们一件一件地确认,陆方盈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天气,讨厌哪个季节,生气时会怎么做,高兴时会怎么笑。”
陆方盈看着她弯折的手指,他颤抖地伸出手,却又迟迟不敢落下。
“如果……如果到最后,”他的声音嘶哑:“发现我什么都不是呢?发现所有的喜好都是模仿,所有的习惯都是复制,所有的陆方盈都是陆方明的影子……”
“那就创造新的。”南雾山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从现在开始,创造只属于陆方盈的喜好、习惯和记忆。”
陆方盈的手轻轻落下,终于触碰到她的掌心,冰凉与温热相触的刹那,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蜷缩了一下,但最终,他将整个手掌覆了上去。
“我很害怕,”他低声承认:“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更害怕真实的我……一点也不值得被爱。”
南雾山反握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就先不面对,先吃饭。”
陆方盈愣了一瞬,任由她拉着自己坐回桌前,“可我已经……”
“你才吃了半碗。”南雾山将筷子重新塞回他手里,“陪我吃。”
命令式的语气,但藏满溢出来的温柔。
陆方盈看着碗里的米饭,又看看身边认真吃饭的南雾山,他夹起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
“我不喜欢吃青菜。”他忽然说。
南雾山抬眼看过来。
“我不喜欢青菜的口感和味道。”陆方盈指着那盘清炒时蔬。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试探,像是在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南雾山点点头,将自己面前那盘木耳山药炒肉片推了过去:“那吃这个。”
陆方盈夹了一小朵木耳,放入口中,软柔带筋。他再吃了一口山药,“这个可以。”
他说,然后补充道:“我喜欢这个菜。”
南雾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好,我记住了。”
这顿饭的后半程,两人都没再说话。但陆方盈吃得比以前多了些,甚至主动添了半碗饭,认认真真地吃完了。
收拾碗筷时,南雾山突然发问:“明天想吃什么?”
陆方盈正一起把食盒盖好,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我不知道。”
他诚实地说:“以前都是厨房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那就想想,睡前想,明天早上告诉我。”她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今晚我就在外间,如果做噩梦,就叫我。”
陆方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许久,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有些快,但呼吸均匀。
这是陆方盈的心跳,陆方盈的呼吸。
深夜,陆方盈再次从浅眠中惊醒。
没有噩梦,只有莫名的焦虑。他坐起身,看向外间。烛火还亮着,透过绢纱屏风,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想唤她,但又怕打扰。
犹豫间,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南雾山的声音传来:“醒了?”
“嗯……”
“睡不着?”
“有点。”
片刻沉默后,南雾山说:“过来吧。”
陆方盈掀被下床,绕过屏风。外间的罗汉榻上,南雾山坐在一头,手中是一本摊开的书册,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他走过去,在那个位置坐下。
“在看什么?”他问。
“栖霞阙的卷宗。”南雾山将书册往他那边偏了偏,“关于蛊虫的记载。”
陆方盈的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奇怪的图案。
“能找到解法吗?”他问,声音很轻。
“不一定,”南雾山翻过一页,“但至少要知道,她中的是什么蛊。”
陆方盈看着她的侧脸,烛光下,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在研究的只是一个寻常病例,而非他母亲的死因。
“你不问吗?”他突然说。
“问什么?”
“问……她是怎么死的,我有没有对她做了什么,或者说过什么话?”
南雾山合上书册,扭头看他:“你想说吗?”
陆方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她将书册放到一旁,身体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现在,先休息。”
陆方盈看着她闭目的侧颜,学着她的样子,向后靠在榻背上,闭上眼睛。
寂静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听见了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听见了窗外极远的更漏声。
还有,南雾山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南雾山的声音轻轻响起:“明天早饭,我想吃城东王记的豆浆和油条。”
陆方盈睁开眼。
南雾山依然闭着眼睛,像是随口一说:“你想吃的话,就要起早,他家辰时末就卖完了。”
“好,那我也吃。”
“嗯。”南雾山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陆方盈重新闭上眼睛,他在想,王记的豆浆和油条,是什么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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