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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心
又一阵风过,摇落树上几片黄叶。
院篱外这棵老树已经守护谢家十余载,是当初起新房时种下的,如今历了一载又一载的秋,原本细瘦似竹条的树干已有双手合抱般粗壮。
它伸着遒劲的老枝,向即将到来的寒冬展示老当益壮的气概。
谢老三在树下站了些许时候,回到屋内,见大家伙都围坐在桌边,就按了按谢大哥正在记账的手,说道:“大家不用丧气,这次烧窑……是我的过失,怪叔,叔没算计好柴火,烧过了。”
常年把自己浸淫在某项技术中的匠工,往往有一种植根于时间与经验的底气,他们锤磨术业的态度称得上严苛,也因此总是不太善于承认自己的失手或疏忽。
谢老三就是这种脾性。
把桩二十余年未曾言败,他向来是运筹帷幄的姿态。
大家伙都眸带新奇地看着他,莫名把他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设都给看没了,一张老脸隐隐发红,“我看小四那新窑炉图样时便想过,这炉子省柴火,后来同沈师傅也商讨过几次,但还是过于谨慎保守了。新窑炉,它比我预估得还要再省点火,下回烧窑,我再修整修整。”
谢烈雨把捏在手里翻转的一片黄叶给折断了,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伴随着一声语调顿挫的“哈”。
谢老三当即踹了一脚他屁股底下那张凳子,险些把他踹翻到地,借题发挥地骤然开骂:“臭小子,每回说两句话就你事多,我看你猴年马月学得成把桩!”
谢烈雨把手里的黄叶又折了一次,凳子紧贴屁股搬远了点,委屈道:“叔,你凭良心说,往里头塞柴火时我说没说过‘少点’俩字儿,那、那是你不听我的。”
于是下一脚就结结实实踹在了谢烈雨的腿肚子上,“轮到你教我了是吧?你能耐,下一窑你来看火。”
“别呀叔,我就随口一说,你大人大量,跟我这种小兔崽子计较什么?叔,我知道,你就是、想找个出气筒……”
谢正晌在旁叹了口气,“烈雨,把嘴闭上。”
谢烈雨不说话了。
谢织星看了看大家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我挺开心的,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相信我。”
在众人聚拢过来的疑惑目光中,她继续说道:“第一窑能有三成多的成品根本算不到‘失败’两字,只是大家原本以为新窑能比旧窑提升一大截,因此存了点激进的盼头,这才觉着成果不比预想得好。我能感觉到,是你们都特别信任我的缘故。”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谢烈雨边听边点头,“咱们往先烧窑,不也就这点成品?三至四成,不算低了。”
谢正晌也跟着认同道:“小四说得不错,咱们是期望太高才觉得不够满足,更何况眼下只是新炉头回烧窑,往后这成品的数量还会再升上去。新炉子,搭建得是很不错的。”
见大家脸色稍霁,谢织星顺势把自己同玉音瓷坊坊主吴渭的赌约给说了,同时信心十足地宣告:“等到第三次烧窑,我们多叫些人来,附近瓷坊的坊主都约一约,叫大家伙一起见证见证咱们新炉子的威势。”
几句话就把场面说哑了,合着真正的激进在这猫着呢。
唯有谢小妹眼睛齁亮地望着她阿姐,“哇!那到时候我们谢家窑的名气就变得很大很大了?”
谢织星摸着她的发顶,“是,咱们还能让别人出钱摆席,给咱们家传名声呢。”
谢小妹天真地拍手称庆。
其他人却把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递来递去,击鼓传花似的各自逃避,最终把烫手山芋扔到了皮糙肉厚的谢烈雨头上,他携众望向谢织星发问:“小四,你……有赢的把握么?”
谢织星这回却没挤兑他,斩钉截铁地回道:“有,我们不会输。”
谢大哥面上十分欣赏他妹子的胆气,内心却已经开始疯狂盘算账目,烧到第三窑时,家里的余钱够给那吴坊主挛新窑么?
早知道,买铺子时就不那么轻易松口了,再抠下来几贯钱也好啊。
谢家两位长辈也一时无话。
打赌赢了,皆大欢喜。
可若是输了,虽说那吴坊主也不一定真的会同一个小娘子计较挛新窑的钱,但毕竟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冲着年岁小便赖皮销账,谢家窑的名声恐怕得倒。
就在谢家众人各有所思时,王蔺辰风风火火地到了。
他踩着一阵清新的寒风进门,把一种意气风发的气息向众人分发,俊秀的脸上洋溢着喜气,“铺子整修过半了,谢小七,你那金缮银缮的活儿可以搬到铺子里去,后院留了个厢房给你。”
说着,他到谢大哥身侧坐下,看了眼那账本,“谢大哥,第一窑烧出来的瓷器先运送一部分到铺子里吧,免得临开业时手忙脚乱。”
谢大哥点头道:“好,等会我们去瓷坊挑一挑,下午就送过去。”
王蔺辰很快发觉两位长辈的眉宇间透着淡淡愁绪,他下意识看向谢织星,她却只留给他一个回房收拾东西的背影,还是谢烈雨给他指了路,“你知道小四同玉音瓷坊打赌的事儿么?”
“知道啊,那不稳赢的事儿么?”
闻言,谢正晌与兄弟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觉得这股子愁绪不可再维持——
王家郎君一个外人竟都无条件信任他们家小四,他们做家人的怎可期期艾艾地犹疑不定?
遂大步迈出,继续到瓷坊准备第二窑的烧制事宜。
王蔺辰还不知道自己无形中给谢织星挣下了一波信任值,他此时正满心欢喜地等着谢织星把小工作室搬到文定街的铺子里。
如此一来,后院的两个相邻厢房就由他和谢织星瓜分了,往后就是近水楼台,他打开门转个身就能敲到她的房门。
妙不可言的未来生活正在向他招手。
他现在几乎是用“装修新房小家”的情绪在对付那两间相邻的厢房。
谢织星本来不想搬工作室,她眼下着力于产品开发,有不少时间都泡在瓷坊里,城里的铺子也尚未正式开张,把修复碎瓷的家伙事搬过去,并不方便。
但王蔺辰几句话就说服了她:“漆这东西,接触久了说不定就会引起过敏,小妹年纪小,你离她远点吧。再说了,那一大筐一大筐的独头蒜也没必要跋山涉水地背回去,在城里就地捣汁,多方便。”
此次搬货还动用了谢家的‘固定资产’,就是七夕那日送王蔺辰回城的那头驴。
当下这时节,驴比马还贵点,得近十贯一头,但比起王蔺辰那匹走私进来的点褐,驴的实用性就强多了。
它吃得比马粗糙,耐寒耐热耐旱又有耐力,天生就聚集了一堆适合被剥削的属性,经济适用四个字简直就刻在了每一头驴的每一根骨头上。
谢烈雨不止一次嘲讽过王蔺辰那头点褐,一匹普通得不得了的小破马,还得好吃好喝养着供着,跑两步就大喘气,时不时还得遛它透透气,五贯钱的废物祖宗,贵得不中看也不中用。
可好马就不是五贯钱能摆平的事了。
王蔺辰格外坚定地偏爱着点褐,这回也不舍得把它当驴用,只叫它驮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木头箱子,里边放着谢织星尚未开始修补的梅瓶碎片、金粉银粉和生漆。
一大箩筐没用完的独头蒜都被驴子包揽,连带一辆装满瓷器的木头推车,以及推车上的一个谢大哥,驴背上的一个谢织星,都让老实可欺的驴一口气承担了。
如此强烈的对比,让坐在驴背上的谢织星颇感不忍。
总觉得前头那扭来摆去的马屁股多少带点茶里茶气的意思。
到了铺子里,谢大哥把驴子牵到侧门处开始卸货,他不让谢织星帮忙,支使她去整理那修补瓷器的一应物事。
然而,谢织星需要整理的东西几乎没有。
她把木头箱子里的东西摆到桌上后就没什么可整理的了,竹帘,据王蔺辰说,已经找了工匠按尺寸在编做了,柜子基本也已齐备,连高窗外露台上的休闲桌椅都摆好了。
她默默看了王蔺辰一眼,这家伙平日里看起来好似闲得很,动不动就骑着点褐四处乱跑,仿佛耳朵边总能听见“谢小七”“谢小七”的叫声,该办的事倒是一件都没落下,齐齐整整,妥妥帖帖。
他还拉着她去看厢房。
被褥枕头衣柜桌椅全都办了新的,看起来材质都不名贵,但胜在清爽实用。此外,朝向正南的那个大厢房也被整修了一番,划出一小部分与旁边的耳房拼到一起,改造出了一个小厨房。
“我去打了口铁锅,过几天就好了,等架上铁锅,这小厨房就能简单做点吃的,也方便。以后咱们铺子来了贵客,还能请厨子过来掌勺,招待三五个人不成问题。天气好,就把桌子摆院里,吃酒喝茶,舒服得很。”
有他张罗这些事,真是太省心了。
谢织星一身轻松地坐在她‘宿舍’的床边,只问了一个问题:“办这么些东西,你手里钱还够用么?”
谢大哥就给了他十八贯,点褐抹掉了五贯,剩下仅十三贯钱。
王蔺辰靠着门框,笑道:“够用,你看着东西办了不少,实际每样都没花多少钱,回头说不定还剩点。”
说着,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走到衣柜旁打开一扇柜门,端出个一尺见方的小木盒,摆到谢织星手边,“对了,这个你帮我收着,里头是我这些年攒的家当,好不容易从家里带出来,就放你这,我安心。”
“什么东西?”谢织星见这盒子没上锁,顺手就打开了,里面躺着几块纤瘦的银锭与潘阆临别时赠予的那支粗木玉簪,以及一支金钗,“你的全部家当?”
作为员外家的嫡子,这一盒子的一穷二白堪称惨烈……也难怪他满脑子只有“挣钱”两个字。
王蔺辰倒显得不很在意自己的‘贫穷’,他指着那金钗向她简单诉说了来历,“我估摸着可能是三叔的亡妻,你三婶的什么遗物之类的?总之,看他当金钗那个表情,我就觉得这东西得买回来。”
谢织星温柔地笑了笑,拿起金钗端详片刻,“不是三婶,我没有三婶。这应该是三叔年轻时候喜欢的人给他的,只是他们两个为什么没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了。阿爹从没提过,三叔也不说,他一直独身。”
王蔺辰略感吃惊,“三叔这么专情?竟然惦记人家这么多年。”
他忽而想到,谢家人总说谢织星的脾性跟她叔最像,便下意识琢磨,她会不会也跟三叔似的,惦记一个人能惦记许多年?
“专情这东西……会传染么,谢小七,老实说,你是不是专情的那种人?”
谢织星心里浅浅地咯噔了一下,思绪在九曲十八弯的肠子里兜了一圈后,她故作不解地发问:“为什么要专情?男人多的是,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三叔吧,就是太想不开,这金钗要在我手上,早八百年就卖没了。”
王蔺辰默默在心里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不嘴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但他眸光扫过谢织星头上的那根银星簪子时,又暗自庆幸——
不愧是他!当初定做了这簪子交给谢大哥时,他就隐约料到这妮子的‘洒脱’,硬是堵住了谢大哥的嘴不让说。
否则,这及笄礼物说不好转头就换成了一坨泥巴。
真是好险,在她这儿做‘好事’,还得搞不留名的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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