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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哨咽声翻窗晚,断簪易命贴襟寒」
长媚翻出一件供她行走自如的窄袖短衣,换好后爬上窗台,她俯瞰荒凉街道,心里比目之所及的一切还要空荡茫然,就算能逃,她又能逃去哪?
她捏紧窗棂的横木,心里有股直接跳下去的冲动,可这也太愚蠢太可笑,跳下去摔断了腿,她再也逃不走,不要说墨十,连娇红馆的龟公也能将她牢牢抓在手掌心。
下一瞬间她却浑身如遭冰埋水淹:摔断了腿她也不过在榻上度过余生,可没摔断腿她也是被人拴在榻上浑噩半生,又有什么分别?长媚忽然想起几日前胡颀问她愿不愿意去皇宫,她是怎么回答的,她是以何种心情踏出娇红馆的,再往前,当初风灿然把她带去宫宴的时候,她又是怎么想的。
她从来可以离开,不是吗,摔断腿,毁了容,娇红馆不再愿意要她,她把自己赎了,她就是自由的......不不不,她漏了那个人,长媚头疼起来,垂头丧脑地卸了力气。那个人一日不死,她又如何逃过他的天罗地网。
长媚发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谨慎从来都由怯懦粉饰面目,倾情扮演,这样她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待在这里:我是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击,我的双手只够力气为男人捧起美酒和鲜艳的浆果,我的双脚细窄伶弱得无法自立于地,凭着绑在床脚的上的镣铐才能支撑行走。真的是这样吗?我精心编织出用来欺骗男人的面容,什么时候被融作了我本来的面容?
每次她升起我要不要逃,能不能逃走的念头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该如何骗过老鸨拿走卖身契,也不是如禾染一般策划着绕过龟公的路线,反而她想到了一切的那该死的结果:被那人抓住,凄惨地死去。为了这注定的结果,她扬起她卑贱而高贵的头颅,我要苟活不要好死,如同所有背负血海深仇的人一样受辱隐忍着,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时机,筹划着没有期限的计划。
我受的辱是必要的吗?我的隐忍有用吗?
她记得她很小的时候问过那人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什么,她记得是一句关于什么忠义孝悌废话。问题是她早就不是那个惊魂未定被他掐在手里的孩童了,那为何她仍残留着孩童时期向上觑的恐惧?
如何不再恐惧,拥有了反抗的力量才不会恐惧,她翻看手心,想看这几年她都抓住了什么东西:谎言、欺骗、背弃者的誓言与烂人的真心。她都无需翻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已从指缝溜走。
她得真抓住一些东西,长媚漠然地想,她不要嘴皮说烂的真心,她要活生生的命,可以被她填入窟窿陷阱铺平复仇道路的命。
先从逃走开始吧。先找到窜三娘,她有隐于闹市的本领,再不济她求着向她学一点功夫,还有庄秉锐,他欠她人情,他当然得还,不然她能让大理寺少卿被青楼收留的事迹传遍整个京城。
还有......长媚摇摇头,把禾染的身影从脑袋里抛去,这是她刻意抛弃的、用来开头的第一条命。
她五脏六腑燃起一团火,只待......
“叮铃......”
门前珠帘被撩起,一个从来只走窗的人从门外走进来,黑衣浓如夜色,嘴角紧抿成线。
“长媚,跟我走,主子要见你。”墨十道。
见你主子,那不就是见阎王?长媚腹诽道,她低头捂住心口,跌坐在榻上,没办法,唯有装柔弱她最为得心应手,“阿十,我身子不大舒服,可否能改日呢。”
墨十摇头,“现在,跟我走。”
“你知道你主子最爱拿一根鞭子,”长媚淡淡一笑,“你这是要逼死我。”
“他没说要对你做什么,只是要见你。”墨十皱眉。
长媚颤颤巍巍走近,手脚冰凉,她剥了厚袄,露出细白的的脖子。
“阿十,你杀了我吧,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说完,她怕他不信似的,搂住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对他惨惨地笑,嘻嘻地笑,“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我是头一个,阿十,你信我,我对你绝无怨怼,你在这了结我吧,带着我的头颅回去邀功请赏。”
“主子没说要杀你。”墨十不解,他挣扎地把手放了,可手心还残存着滑腻的触感,像脱手的鱼。
“他只是不对你说!”长媚咬牙,这人怎么冥顽不化,“我了解他,我终究是要死的,我不想受他折磨,你可怜可怜我,阿十,我只求你这一回。”
长媚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被她放在床边的玉哨,玉哨精致小巧并不显眼,她举手掩面实则对准玉哨一吹,毫无声响,长媚用力吹,发狠地吹,长长一股气通通被这玉哨吞进去,依旧风平浪静。
长媚不信邪,也不掩面了,反正也没声音,她当着墨十的面继续吹,墨十默默地看着长媚不知何时掏出一只哨子,鼓起腮帮子忘情地吹。
“你在做什么?”墨十问。
“为你献一首绝唱,”长媚答道。
“只可惜这玉哨坏了。”长媚还有点惋惜,她就不该指望豫王。
长媚放下玉哨,想了想还是塞进胸口,“阿十,我不跟你走。”
“好。”
墨十也点头,“那我......杀了你?你比我更懂主子。”
长媚欣慰一笑,“正是如此。”
墨十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她的脖子,两只手彻底环住,紧紧捂住那截细白脖子后长媚整个人如同被他分成两半,上面是死不瞑目的美人首,下面是了无生机的躯体。
原来长媚死了之后是这个样子,他将捧着这颗头颅献给主子。
墨十主动靠近,把长媚揽进怀中,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只需用力一掰,长媚就可以死去,都不必痛苦。
这算仁慈还是残忍?
墨十分不清。他不着急用力,虽然扭断脖子精妙就在速战速决,但长媚也没挣扎,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因此不必着急,长媚在等待,他也在等待,这是墨十一生里最宁静的杀人时刻,他心情奇妙,好像与长媚相约踏青登上山顶,两个人在山蔼朦朦中紧紧相拥,等待远山迷离近月,眺望白云诞下红日。
好像有雾,或是细雨,墨十的手掌被什么打湿,长媚柔软的手指也如藤蔓攀附上他的手臂,墨十低头看去,正好看见她衣裳敞开下后背的淡色疤痕,她自己搽药,当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长媚的手也冷,一到冬天就冷得像雪,捂不热,捂久了只会化,从他手心流走。他熟悉长媚的脖子,他捏过很多次,好像长媚一直为他预备着,侍弄软玉般滋养着,建池饲养的圃鱼等待最终的宰杀,遮风挡雨的果实等待最终的收割。长媚的眼泪他同样熟悉,有时候替她擦是因为他实话实说,有时候替她擦是因为他似懂非懂,现在呢?
长媚给出答案:“墨十,我只有你了。我愿意。我愿意。”
墨十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使不上劲,一双血债累累的手止不住颤抖,拖着长媚的脸轻轻摇晃。
“好吧。”长媚又贴心地为墨十查漏补缺,“我先去把窗关了,万一有人看见了也不好。”
她扶住他的手,两人后背贴着心窝如同相互缠吻着地挪到了窗边。
到了窗边,长媚又停下来了,她用力掰下墨十的手,这手的力气比她想象中的要小,她转过身与墨十面对面,质疑道:“你是不是下不了手。”
“好吧,”长媚苦笑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长媚取下头上一根尖利的簪子,在墨十面前对着自己喉咙比划。
“我自己动手吧。你看,阿十,我总是愿意为了你退让的,你不愿意做,我便帮你做。你怕我不甘愿,我就身体力行,告诉你我甘愿,只有我肯对你这样。”
墨十喉结一耸,松了手,他忽然有些难以呼吸,像被按在水里,喘不过气来,什么东西在湍急的水流里吊起了他的心脏。
长媚粲然一笑,凑近,像从前逗他玩一般,“你闭上眼睛,就当做惊喜。”
墨十闭上眼。
噗呲。
是利器捅入血肉的声音,墨十觉得冷,热血洒在身上,他却觉得冷,浑身都被麻痹住,皮肉间铺满霜,冷得他觉得胸口在痛,好痛,好像他也一并在流血。
墨十还听到了破空的一声“咻”,但他恍恍惚惚不知道是这声响是紧接着噗呲声还是两者其实隔了一段时间,墨十通通不清楚,尘世离他太远,长媚离他太近,墨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墨十自欺欺人着继续紧闭双眼,他心道长媚那样爱美,定然不愿让他瞧见她血流如注弄脏衣服的模样,人死不好看,那他就闭眼闭到长媚把血流干,这样长媚才能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滴答。滴答。一丝温热粘稠不知何时侵染了墨十的靴子,原来长媚的血已经流成了一大滩了,墨十睁开眼,敞开的窗有风吹过。
墨十低头看,左胸插着长媚的簪子,血顺着他的衣裳往下流,落在靴子上。
他迟钝地思考了一番,把簪子拔出来,用衣摆擦干净血,呆呆地看了一会,收进胸口衣裳。簪子冰凉,可他胸口也冷,紧紧挨在一起,不知是谁在取谁的暖。
过了很久墨十还是没有暖和起来,或许天实在太冷,他穿得实在太单薄,他从窗口跳下去,飞檐走壁,不到一炷香就到了主子面前,主子诧异地看着他胸口淅淅沥沥落下的血。
“人呢?”主子问。
“逃走了。”墨十跪着禀报。
主子摇摇头,“事已至此,自己动手吧。”
墨十如同往常一般点点头,事已至此。
他抽出主子扔在桌子上的剑,干净利落地往脖子上抹。
簪子“啪地”落在地上,断成两半。血色溅上明黄色的衣角,万源站起来,把墨十胸口掉出来的断簪捡起来,仔细瞧了瞧。
“还真把我的死卫养成她的死卫了。”万源笑道。
“这么可惜吗?原本还想让她们姨姪二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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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十:其实你不跟我睡觉,我也不会杀你。
这句话本来是在细纲里的,后来又觉得有点刻意(或者说忘了),就没写上去。总之跟前面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