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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是夜,星辰弯月悬于黑幕,仰望天上,俯视人间,却有灯笼盏盏相映,微风曳曳,红烛对照,落泪无声。
点点温柔似水的光透过雕花木窗,织成一片令人心醉的旧梦,直要深陷其中,于是再无人抬头一观星月。
倏而那扇并蒂莲纹的木窗被人推开一扇,入眼便是火红绣金凤的嫁衣宽袖,衬得一双染了蔻丹的手指愈发青葱。
她远远望了眼无际的暗夜,充耳不闻一声细微的猫叫,指腹抚过掌心已消退不少的薄茧,深深吐出一口气。
“吱呀——”
房门被打开,自窗外而入的夜风吹散了来人带入的丝缕酒气,卷挟房内的红烛焰心一颤。
“把他放了。”
身后人未答,在不远处顿住了步子,酒入杯盏的清泠声传来:“先喝了这杯合卺酒罢。”
妘穆扶窗回头,红唇牵出一抹讽笑:“你当真要与我这个忘心忘情,忘了前尘往事的孤女做夫妻?”
沈拙望向窗边身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浓妆艳抹的女子,其耳畔鬓发的明珠翡翠都成了虚妄,比不上她璨若明月的凤眸丝毫,也比不过其过于生动的一抹笑。
这样的凌厉,从扶光寺后碧湖边的第一面,他就觉得,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特别。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即便她不记得前尘,忘了自己身份,但仿佛“自我”便是她刻在根骨里的骄傲,她绝不委曲求全,也从不低下头颅。
“我不会亏待你。”沈拙错开眼神,只答了这一句。
万般的言语,千般的承诺在她面前都苍白,何况自他决心堕落地狱后,他就再也没有义正严词的资格。
妘穆离开窗前,踏着鸳鸯绣鞋,一双眼实算不上温柔,但自有令人迷醉的本事。
“锵——”
短匕出鞘,刀尖抵住了他的心口。
沈拙被迫后退一步,顺势坐在桌边木凳,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任凭心底的多罗如何躁动,也坚定地回望着她,一双瞳仁倒映出对面头戴凤冠的,他的新娘。
沈拙今日无疑也是极好看的,他鲜少穿这样招摇的艳色,却不知,这样的颜色最能衬他俊秀的五官。
她手中的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的外裳,他的一双剑眉却依然舒展,神态自若,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眼中却有千般的情,万般的欲。
他不是不说,只是把所有的话都藏进了眼里。
妘穆睫羽微微扇动,忽而俯下身去,但手中力道并未松懈分毫,依旧往着肌肤刺去,沈拙已能感觉到细微的痛。
他终于敛了眸,唇色愈渐寡淡,正要偏过头,却被她捏住了下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面颊,嫁衣上清甜的馨香混杂了她本身的独特味道一齐涌来,空间瞬间逼仄。
“那个人被你关在了哪里?”妘穆问。
“……西厢,我明日便可放了他。”
妘穆满意一笑,眼角眉梢都舒展开,唇畔的胭脂愈发鲜妍。
却在下一秒,剧烈的痛便从心口瞬间蔓延!
匕首没入血肉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骤然响起,沈拙迅疾握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眼抬起时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压下了喉间的甜意。
妘穆朝窗外厉喝一声:“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自半开的窗翻进来两个身手利落的人,若是停云在场,定能立时认出来,这一男一女分明就是正午便来吃宴的赵泊岫和灵疏门代掌门扶竹!
扶竹立时捏诀,口中念叨着什么,那短匕也跟着“嗡嗡”作响,不过片刻,一道符文便在匕身若隐若现,促使着短匕往心脏更深处扎去!
而赵泊岫也一收周身的风流态度,取下蹀躞带上的鹰笛,比寻常笛子低哑的音色谱成曲调顷刻流转。
妘穆攥住自己衣襟,拽下锦袍往沈拙身上一裹,便接住了那头扶竹丢来的素色长绦,三两下捆住了沈拙。
生怕惊动旁人,惹来满山的弟子门生,正欲出门瞧一瞧外头的动静,窗外却忽而飘来一阵雪。
风雪瞬息灭了床头的一对鸳鸯红烛,熄了屋外檐下悬挂的一双喜字走马灯,待得逼近妘穆周身,凤冠落地,明珠碎裂,它才静谧无声地调转了方向,将沈拙困锁得挣扎都无能为力。
这场雪来得太快,未及妘穆反应过来,赵泊岫和扶竹还在惊异之时,一道雪影逐渐凝结成人形,这次,他切切实实地出现在她身边,再不会虚化。
他弯腰行了臣礼:
“臣,奉命迎帝姬回京,救驾来迟。”却并未告罪。
这是国师的礼。
妘穆霎时便反应过来,母帝竟提前让国师赴任了!
闻言,扶竹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太多的惊愕,但赵泊岫却是完全不知情,笛音滞涩了一瞬,又赶忙回神补救了回来。
帝姬?
那这明显并非人族的……又够身份来迎帝姬回京的,只有那新任国师了……
“山门中人已陷入睡梦,不会注意到此间的动静。”净时似是知道妘穆心中所想,又接着简要告知当下局势,
“现已查明,闽越之地失踪案乃现任毁灵堂堂主沈拙之弟,沈直,为试炼蛊虫犯下,已在惊蛰之后尽数获救遣返,只有那失踪的灵族身首异处,死状惨烈。
“但之后的闽越大劫却不似沈直手笔,据大殿下所言,当日沈直背后另有人相助,大约是个异族,恐就是此异族趁机乱的祸。”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余光扫过那被妘穆穿过的红衣裹覆住的人:“沈直对殿下与武威侯世子行踪了如指掌,沈拙在其中多半助了其弟一臂之力。”
妘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眸光幽幽:“那异族便是能附身人族的魔主护法——多罗,他只能附身人异两族的后代,于是选了沈拙。
“不知沈拙用了何种方法将多罗困锁体内,借用多罗的力量成了凌沧派的掌门,还封锁了我的记忆灵力,沈直不知下落,如今只有将多罗从他体内剥离,杀死多罗,再逼问其弟下落……”
“砰!!!!!!”
未等妘穆话音落下,一声巨响骤然响起,随后又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啊——”
火红嫁衣骤然变为零碎支离的破布,雪花片片落下,揉碎了温柔旧梦,唤醒了痴迷浪子。
一只血迹斑驳的手倏忽探到近前,覆在妘穆的鸳鸯绣鞋:
“你是……何时想起的……”
妘穆眸光划过他唇畔的血丝,蹲下身用折扇抬起他的下颌,惊觉他的眼神竟不再深沉,眉宇间亦多了几分的解脱。
片刻后,她才回答:
“不久,今早而已。”
听到这声答语,沈拙便好似突然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缓缓松开手,浑身血污仰躺在地,抬手遮住双眼,自喉间发出低低的笑来,零碎的话语透着几分模糊不清的哽咽:
“……我早该知道……”
宿命如此,他怎配缚她?
妘穆红唇微抿,在他褴褛的大红婚服上停留一瞬,便再无留连地移开眼,亦不去管他出血不止的伤口。
匕首早被她的国师拔出,净了血污,一尘不染地送回到了她手上。
但很遗憾,多罗不死,她体内的封印就无法完全解开,自然也就没有丝毫灵力,无法召唤出完整的戍苍剑。
“妘氏后人!来日……我定要让你后悔!”咬牙切齿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半空中传来,一团闪烁黑影被灵雪所成的锁链牢牢捆束,一道灵符还在其体内隐现,引得多罗挣扎不已,奈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妘穆抬起眼,鲜红的蔻丹轻落在旁侧人宽大的肩:
“辛苦国师,速战速决。”
嗓音如常,语调却不太寻常——
这样没有力量的时日她竟度过了整整一年——
无法忍受。
“臣,领命。”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妘穆手下便一空,只有微凉的雪在掌心化开轻微的水渍。
再抬眼,剧烈的风急促而来,将木椅红烛都扫落在地,窗扉狠狠与窗框撞击,发出巨响,天地也为之一暗;
紧接着,如鹅毛般的大雪匆匆降落,但无论风或雪,在靠近妘穆方寸之时都自觉地安静飘落,仿佛方才的臣子之礼,甘愿俯首。
妘穆眉峰一蹙,最后却没说什么,只站在一边,不去打搅战局。
夜深,唯有半空中那一抹的琥珀容得聚焦。
只见他陷于风暴的中心,将那团黑雾也裹挟其中,风化为刃,雪化作坚韧的丝,不断割裂、剖解。
但多罗怎可能束手就擒,自缝隙中伸出触手,腐液溅洒,一旦沾染,凡人必要被慢慢侵吞。
这就是他必要附身于人的原因,他无形无状,只有腐液与迷惑人心的手段,突兀现身只会引人注目。
风雪愈加锋利,妘穆几乎看不清其中的琥珀颜色,耳边略显低沉的鹰笛曲调还在呜呜咽咽。
瞧那不时叫骂,十分躁动不安的多罗,妘穆便知晓,这大概是多罗为数不多心神不稳,反被人控制迷惑的时刻。
正当一切看似顺利之时,风雪骤然狂啸,多罗竟冲破了净时的雪链,掀翻了屋顶,强行逃离!
是……诛心咒!
——诛心咒被多罗强行冲破!
妘穆立时上前一步接住前侧的扶竹,她唇边挂着一缕血丝,身形晃了一晃,借了妘穆的力道才稳住身形,没时间告罪,压下喉间再次上涌的甜意,自怀中取出符纸,正要用指尖蘸取朱砂,却有人轻按住她手腕。
眼前人墨发绛唇,抽出短匕在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登时如红珠般汩汩,又汇成血流淌下:
“用此画符便可。”
扶竹抬眸看了她一眼,没犹豫,指尖蘸取了她的血,于符纸上一笔勾勒,一气呵成。
金光一闪,她却似是累极,眼角眉梢染上倦怠,唇色也顷刻苍白,不及欣赏这道浑然天成的诛心咒,便要追出去下咒——
魔以吸食世间哀苦怨恨修炼,若没有这道诛心咒,便无法束缚住多罗的魔心吸食世间源源不断的哀苦怨恨。
这也是魔历来比妖鬼还要不容于世的原因,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在接触了如此多的哀苦后会不生丝毫邪念。
除了传说中的魔神。
暴雪依旧,黑夜绵长,赵泊岫无法停住笛音,只能陪扶竹前去,但两人都未曾想到,眼前这位应当高坐庙堂之上的帝姬竟伸手拿走了扶竹手中的诛心符,血腥气还在清冷的飘雪中弥散:
“平安回去告诉你师父,妘穆在此谢过,铭记于心。”
言罢,那抹墨发红衣的身影便匆匆远去,隐没白茫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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