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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另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努力地、甚至可说是幸福地扮演着自己——这是一种极其怪诞的体验。
福德起初笨拙与小心翼翼,逐渐被顾明之与元莲无微不至的关爱软化、浸透,最终变得自然,甚至……甘之如饴。
大部分时间,“顾怜怜”都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清浅。
然而,那双原本属于顾怜怜的、漆黑沉静的眼眸里,如今却常常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的光。
她会慢慢摆弄林觐或父母带来的小玩意儿,嘴角噙着安静的笑意。
她在等待。
等待每日父母定时的探望,等待他们端着汤药进来时那饱含忧心与温柔的眼神,她是他们世界里最重要、最需要被呵护的中心。
她也在等待林觐。
林觐年岁渐长,时常接任务下山。每次风尘仆仆地归来,他总会过来。
他依旧会带东西来。有时是一卷笔触稚拙却有趣的山水画册;有时一只编得极为精巧的蚂蚱。
顾怜怜在一旁安静地侍立。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因另一个灵魂的入住,而流露出那种全然依赖的、心满意足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不甘,没有对病痛和短暂生命的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恩——感恩能拥有这些关注,这些陪伴,这些小心翼翼的珍惜。仿佛那缠绵的病榻,那日益沉重的身躯,都只是为了兑换这些温情而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简直比所有人认为的顾怜怜还像顾怜怜。
秋日的下午,林觐来了,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清冷空气。
“林师兄,你来了。”福德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声音比往日更虚弱些,但看到他,眼中立刻亮起熟悉的光彩。
林觐如往常一般,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今日似乎比平时更沉默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落在“顾怜怜”脸上,停顿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滞重: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福德微微侧头,流露出倾听的神情。
林觐顿了一下,清晰地说道:“我与王天娇,定了婚期。”
“什么?!”福德怔了怔,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何会跟王……天娇?”
“你喜欢她么?”福德又接着问。
林觐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但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平稳,补充道:“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们。我依旧会来看你。”
福德怔怔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稍后她轻声说:“恭喜你,林师兄。”
王天娇,青山派掌门王天虹之女,确实是世俗意义上极佳的婚配对象。权势联姻,强强结合,这本就是玄门中常见的戏码。
只是……顾怜怜不认为那是林觐会真正喜欢的类型。以她对林觐的了解,他性情孤冷,内心自有丘壑,并非会轻易为外在条件所动、受制于师门压力之人。他没有必须娶王天娇的理由,除非……那本就是他自己权衡后的选择。
顾怜怜与福德朝夕相对。
福德断断续续地说起许多往事。
她说了很多关于天演派,关于“穆家”的事情。
“天演派……”福德的声音气若游丝,“不是正道……是邪路。以男女阴阳交合……采补……换取生机与修为……”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穆家”的来历。
那并非一个正常的家族,而是一个被圈养在隐秘山洞中的群体。
“我们……穆家人,自山洞中出生。为了血脉纯净,近亲……繁殖,生下的孩子,若是样貌怪异、或体弱有残的……便直接扔下山崖,喂给下面豢养的狮子虎豹……只留下看起来‘正常’的。”
“那些长老们……每月会来山洞中,挑选一些年幼的童男童女……带回去……”她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回忆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交合之后……童男童女会异常疲惫,衰老得……非常快。但与此同时……他们自己,也会获得一些修为,乃至……一些对方零碎的记忆。”
“每次……事后,那些孩子……都会被要求写下脑海中多出来的、属于长老的记忆片段……供长老们观看、核对、或许……也能补全他们自己遗忘的什么……”福德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记忆,我没有写下来……偷偷记在了自己心里。”
原来福德的换身之法,是在与那些长老黑暗交合、记忆混杂的间隙,偶然获得。
“到了十六岁……加之我生得并不美貌,性情……也算温顺,”福德苦笑着,“他们便觉得我没有威胁,也没什么大用……这才允许我以普通天演派外门弟子的身份出来,做些杂活……后来,就被派到了这里,做密探。”
“我知道……我是配不上林师兄的。无论如何也配不上。”
福德也不认为林觐真心喜欢王天娇——那或许只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但即便如此,相比于光彩夺目、家世显赫的王天娇,她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更不配站在林觐身边的那一个。
哪怕此刻,她顶着的是顾怜怜的皮囊,内里那个来自黑暗洞穴、沾染着污秽记忆、被当作工具培养的灵魂,依旧让她觉得自己“脏”,不配得到救赎,更不配玷污那样清冷如雪的人。
“更何况,我也快死了。”福德躺在床上,苍白的脸映着枕头,声音带着濒死之人特有的疲惫与释然。
顾怜怜始终没有说话,她曾经以为换身之后福德会后悔。
然而至始至终福德都没有表露出后悔的情绪,相反,她更多像是舍不得、舍不得——
舍不得顾明之每日端来药膳时,那小心翼翼的眼神;舍不得元莲为她梳头时,哼唱的旧歌;舍不得林觐每次到来时,带来的那一丝外界的气息和沉默的陪伴。
顾明之和元莲离开后,她会长久地、反复抚摸他们带来的、哪怕是最普通的一件衣物,将脸贴上去,仿佛要汲取上面残留的温度与气息。
林觐离开后更甚,她会挣扎着挪到床边,伸出手指,轻轻贴在林觐方才坐过的椅面上。
那椅面早已冰凉,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什么,就那样贴着,良久良久,仿佛指下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某个不可触及的梦境。
顾怜怜只觉得荒谬。
喜欢便去争取,争取不到便增强自身再去争取。只得到人她也并不介意。
为何要如此顾影自怜?为何只敢在无人处,对着冰冷的遗物独自回味、自我感动?
如若她说想和林觐成亲。
就算她快死了,顾明之、元莲更会竭尽全力为她达成心愿的,不是么。
将自己困于“配不配”“值不值得”“身子脏了无可救药”的囚笼,反复咀嚼着自卑与遗憾,除了浪费生命与心力,有何意义?
后来发生的事,更是印证了顾怜怜的想法——软弱与退让,只会招致更进一步的欺凌。
王天娇,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得到一个婚约。她得寸进尺,甚至将她与林觐的婚期,刻意定在了“顾怜怜”十八岁生辰的那一日。
这几乎是一种昭然若揭的羞辱与宣告——在另一个女子生命可能走向终结的“生辰”之日,举办自己的盛大婚礼。
不仅如此,王天娇还通过青山派,正式向顾明之、元莲夫妇发出了请柬,以青山派顾明之的旧识为要挟,强制要求他们必须前去赴宴。
让他们在“女儿”可能最需要陪伴、最脆弱的时候,离开她去参加这样一个婚礼。
看,这便是王天娇对顾怜怜当初那句话的报复。
即便对手是一个快要死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病弱之人,她也绝不放过。
要抢走她或许喜欢的人,要控制她的父母,要让她在孤独、凄惨、被背叛的冰冷中,走完最后一程。踩人,便要踩到最痛处,踩到尘埃里,永世不得翻身。
这也是弱者……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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