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听到此处，涣然不禁跟着紧张了起来。璇音注意到她的变化，将故事停顿下来。

　　“怎么了？”璇音温和地看着她。

　　涣然连忙摆手，“我没事，您继续讲。”

　　楚恒沉吟片刻，问道：“楚夫人，您当时见到的那两位巫者，其中一人便是璃禾伯母吧？”

　　璇音颔首，余光却扫到涣然若有所思的模样。

　　“其实……我有几个疑问。”涣然迟疑道。

　　“但说无妨。”

　　涣然深吸一口气：“您说曾经救您的是昭王……我的父亲。可我却不知道他武功如此之高。或许那一夜，他从金安城逃了出去……我竟然一直忘记用‘观众相’之术来追寻他的足迹。”她语速渐快，最后化为一声懊恼的低语。

　　“除非他舍身前往宫中救驾，否则以他的身手，大概率不会被那些怪物所伤。”

　　“那么，”涣然鼓起勇气抬起眼，直视着璇音，“若您身负神力，为何没在金安城遇难当晚出手相助，而是连夜出城？若您与陛下相识，为何他最终……依然惨死于城内？”

　　话音刚落，涣然便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直白失礼，越描越黑，索性重重呼出一口气，等待宣判般绷紧了肩背。

　　璇音并未嗔怪。只是眸底波澜翻涌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缓缓摇头：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她看向涣然，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复杂神色：“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付出的代价……远非生死所能衡量。”

　　涣然猜不透，但见对方不再解释，便明白其中必有无法言说的隐衷。她转而问了其他问题：

　　“那蒋芸和蒋辞后来如何了？还有……被地底巨手抓走的许星知。您知道那巨手是何方神圣吗？”

　　璇音沉默了片刻，“蒋辞……不在了。蒋芸还活着，对她而言，活着或许是一种更漫长的惩罚。”她没有细说后来的纠葛。

　　“至于那巨手，此事与地界渊源颇深。那绝非寻常魔神能够施展的手段。许星知……很可能被带去了地界。”

　　“地界？”

　　“不错。不过，是死是活，便不得而知了。”璇音直言不讳。被那样的存在拖入地界，生还的希望极为渺茫。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风境的目光几乎一直锁着涣然的脸庞。他看到她在听到“地界”时眼中的震动，在听到“生死不知”时渐渐攥紧的拳头，还有那眼中骤然燃起的、绝不放弃的光芒。

　　这光芒，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片刻，涣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就算是天界，凡人有办法到达，那么地界……应该也可以吧。”

　　璇音微微一愣，没想到涣然会立刻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直视涣然的双眼：“地界，与天界、人界截然不同。那里是亡魂归处，法则森严。其凶险程度，远超你的想象。阴气侵蚀肉身，怨念腐蚀神魂。若你要去，没有人，甚至没有多少神明，能在那里真正护得住你。”

　　“我知道。”涣然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但我要去。”

　　风境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涣然提起许星知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切，看着她为另一个男子毫不犹豫地决定涉足险地，一股陌生而难受的情绪渐渐侵蚀着他的心。

　　这就是……人类情感的“痛苦”吗？因为在意一个人，而因她的在意别人感到难受？如此清晰，如此无理，如此……令人无所适从。

　　风境感觉自己的手逐渐变得僵硬麻木，强忍着心头异样滋味，垂下眼睫，不再去看那个能在无形间牵动他心绪的人。

　　就在屋内气氛微妙，仿佛连时间都放缓流速时——

　　“咚！”

　　一声沉闷得仿佛敲在心脏上的鼓声，毫无预兆地从木渎镇的某处传来，穿透静谧的夜色，震得窗棂簌簌作响。

　　屋内众人脸色同时一变。

　　那鼓声极其诡异，单调、沉重，带着特殊韵律的闷响，每一声都让血液隐隐翻腾，神经酸胀。风月与风境二人反应尤为明显，面色逐渐发白，周身气息瞬间冷冽下来，眼中异色芒光隐现。

　　“这是？......不对！”璇音霍然起身。

　　紧接着，更多鼓点响起，杂乱却隐隐成阵，伴随着一种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金属刮擦声——那是特制的铜钟被用力敲击或摩擦发出的声音！鼓声与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音波，不断击穿耳膜。

　　几乎同时，镇子各处骤然爆发出骚乱的叫喊声。

　　“楚夫人！”方伯踉跄着冲进院子，脸上满是担忧，“是军队！安州的军队突然包围了镇子！那鼓声和钟声一响，镇上许多人妖气涣散，现了部分原形！”

　　话音未落，屋外远处已经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幕。

　　“他们目标明确，不过奇怪的是，他们见妖只捕不杀！”

　　“击鼓鸣钟，专克妖灵……这是有备而来。”璇音思虑道：“去看看。”

　　众人迅速冲出屋子，来到院外地势略高处。

　　眼前的景象让涣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安宁祥和的木渎镇已沦为战场。火光映照下，穿着安州军制式铠甲的士兵结阵推进，配合着那持续不断的的鼓声与钟声持续深入镇中。

　　而镇民们——许多已维持不住完全的人形，有的露出毛耳尖牙，有的伸出利爪鳞尾——正在拼命抵抗，但显然受到音波压制，动作迟滞，妖力运转不畅，不断有人被大网捕获、拖走。

　　“那人脸上的刀疤！”风境伸手一指，声音干脆。

　　镇口方向，一群精锐士兵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那人身披玄甲，面覆铁盔，看不清面容。而他身侧，赫然站着一个脸上有狰狞刀疤的粗壮汉子——与那夜他们遇见的追赶狐狸少年的土匪一模一样！

　　“是他！”涣然失声道。

　　更多的鼓声、钟声变本加厉地响起。

　　涣然内心急躁如焚。她想出手相助，却心知自己那点能力，在整支训练有素、专克妖邪的军队面前恐难有十足的胜算。她下意识望向璇音，只见这位神祇母亲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迟迟不为所动。

　　涣然一咬牙，轻拍楚恒的肩膀，使了个眼色。楚恒心领神会，反手从腰间取出了长笛。

　　“鼓声太大，我的笛声恐怕传不出去……”

　　“我来帮你。”

　　二人不等其他人反应，立刻冲出院子，在满是敌军的街道阴影中躲闪穿梭，借着一片混乱向高处移动。他们找到一处临街的较高楼宇，破窗而入，沿着木梯疾步跑至顶层。

　　楚恒在窗边站定，横笛于唇。涣然则挽起袖子，露出戴着花芳同绾的双腕，对着下方混乱的战场缓缓挥动双腕——无形的风骤然变得具象化，无数繁花凭空涌现，汇聚成璀璨的花海，如瀑布般向着下方倾泻而下。

　　笛声被柔风裹挟在其中，悄然吹向敌军阵营。

　　霎时间，听闻笛声的士兵纷纷眼神涣散，软倒在地。军队中央空出一大片，原本严整的阵型顿时大乱，幸存的士兵们慌作一团，不知所措。

　　那领队的将军瞬间察觉异样，猛地勒住战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有埋伏！戒备！”他敏锐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最后定格在那座高楼之上，马鞭凌厉一指，“在那里！弓箭手！”

　　数十名弓箭手迅速架起强弓，数箭齐发，破空之声凄厉。一队士兵则朝着高楼快步奔来，甲胄碰撞声铿锵作响。

　　楼宇上方的二人并未知晓自己已暴露。当箭矢破空而来时，涣然周身的气流改变了大多数箭矢的落点，纷纷扎进旁边的梁柱墙壁。

　　可偏偏有一只铁箭，在混乱气流的微妙偏差中，偏离了预定轨迹，不偏不倚地朝着她的肩胛处疾射而来！

　　“涣然，小心！”楚恒的惊呼与箭矢破空声同时炸响！

　　涣然只觉左肩胛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随即是爆裂开的剧痛。那力道撞得她向后踉跄倒去。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衣衫，浓重的铁锈味萦绕在鼻尖。

　　“涣然！”楚恒一把将她揽住，他的掌心沾满了红色。

　　几乎就在涣然中箭闷哼出声的同一刹那——

　　“风境！”璇音叫住了他。“这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事情。”

　　他甚至没有回头，那双总是平静淡漠的眼眸此刻暗沉如暴风雨前诡异的海面。

　　那抹刺目的鲜红，仿佛一团烈火，灼得他的心阵阵发痛。

　　风境停住了脚步，背对着母亲与姐姐二人。

　　“风月杀了那些土匪，而你从离开金安城的那一夜......不要再插手人界的事了。”

　　见风境短暂的沉默，她继续说道：

　　“我只是，不想你们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璇音的声音越来越低。

　　风境转身看向母亲，“我可以救这世间的任何人，只要我想！我不害怕承担任何的后果。”

　　“姐，如果我无法去到天界，希望你能救出父亲吧。”说罢，他已消失在夜色中。

　　璇音看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迟迟未动。

　　“母亲，你怎么了？”风月以为璇音因愤怒而沉默，却看到母亲的双眸中，出现了盈盈泪光。

　　“他说了和你父亲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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