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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1
每个周六放学以后,我都会跟涌向校门的同学们分道扬镳,穿过操场,去宿舍里拿要带回家的脏衣服们,然后再确认房间的门窗都已经关好,在空旷的楼梯间旋转几圈回到楼下,再次穿过操场,走去校门。
我总能在学校门口碰到陈老师。
虽然说是“碰到”这样不经意的事情,实际上充满了我的“心机”。
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会远远地看着教学楼的方向,如果陈老师还没下来,我就会放慢脚步。
陈老师远远走来,我们的视线交汇。然后我们就会像是约好了一样,一起走回家。
鹿川的春夏之交,白日一天天变长,树叶也冒出嫩绿色的新芽。
鹿川是个重工业城市,所有的物体表面都会在转瞬间积满灰尘,除了草木的新芽。
那种嫩绿,在鹿川这座城市,甚至是有些耀眼的。
看着这些耀眼的新绿,感受着温暖的空气,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纵然我的家庭仍旧处于冬季,我的父母似乎永远做不到像关爱弟弟那样爱我,我每天面对这样的现实和时差,也逐渐选择了接受。
“还有半个月就高考了!”陈老师看着高中部那些准备回教室里继续上自习的同学感叹道。
高三生很少有休息的时间,即使到了周六,仍旧要很晚才能回家。
“还有五年。”陈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盛男也要去参加高考了。”
我对高考没有概念。
我只知道高考是离开这里的方法。
这是家长会之后,陈老师认为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想,多半是因为小姨对陈老师说了什么,或许陈老师已经知道了我身体里盘踞的那条千年虫,又或许,她只是出于某种老师应尽的鼓励学生的义务。
但我理解离开这里的重要性。
离开这里,就离开了那个永远是冬季的家。
可是我并不想离开陈老师。
我转头看着陈老师的侧脸。
“陈老师。”
“嗯?”
“你会一直在鹿川吗?”
“是啊,”陈老师的声音里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会一直在鹿川中学教书。”
陈老师没有看我,而是目视着前方,她的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嗒嗒的声音。
陈老师察觉到我的眼神,笑着转头看向我。
“怎么了?”她问。
我收回视线,看着陈老师刚才看着的前方,摇了摇头。
如果高考是只是某一种定向杀虫剂就好了,能定向杀死我身体里的千年虫,能保留陈老师在我的身体里留下的美好的部分。
可是高考这回事,在陈老师的讲述里并非如此,她希望我离开这里,是为了离开了这里的一切,包括她。
“陈真!”
我们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停下脚步,一齐转过头。
一个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装裤的高大男人咧着嘴,大踏着步子,两条腿像剪刀一样前后交叉着跑了过来。
“诶?”陈老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么巧?”
男人停下脚步,双手握着身前的手提包,红着脸,满脸笑容,“我来这边办事,刚好路过你学校,想来找你,问了门卫,说你已经走了。”
“啊,这样啊。”陈老师眯起眼笑了,“下次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
“哦,好。”男人低着头,不知所措,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抬起脸问,“你现在要回家?”
“对。”
“那我送你。”
陈老师犹豫了一下,“你要没什么事情做的话,就当是一起散散步好了。”
陈老师的话里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我没懂,男人也没懂。
他瞪着眼睛,愣了几秒钟,然后挥了挥手里的公文包,“没事,我没事,都已经忙完了。”
“这是我的学生。”陈老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脖子,她的手有些凉。
男人看向了我,我也看着他。
男人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到嘴边就已经被咽了回去,只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转过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空气沉默得可怕,只有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灼的爸爸。
一个青涩的,刚刚进入医院工作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陈灼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这一面。
陈灼所认识的自己的父亲,应该跟我认识的李亮截然不同。
不过我其实也并不知道陈灼对自己的父亲抱持着怎样的看法,我想,应该是极其复杂的又爱又恨的态度吧。
至少从她看向自己父亲仍旧温暖的尸体时的表情里,我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她爱自己的父亲是出于孩童的本能,而恨自己的父亲,是出于某种成年人的本能。
陈灼总是在说自己十五岁就“被迫”离开了家。
每当她说起这件事,我的脑海里总能浮现一个幼小瘦弱的身影,独自一个人,拖着几乎要到她身高一半之多的大行李箱,被放逐到异国他乡求学。
陈灼说,是她的父母共同作出了这个决定,但她从心底里觉得,她的父亲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有一次陈灼给我看过她的家庭合照,当我说陈灼的眉眼很像父亲的时候,陈灼跟陈老师长得如出一辙的嘴唇,突然发出“哈?”的一声,然后抿起嘴,张合着修长的手指,放大了照片,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泪汪汪地反问我,“真的吗?”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非常想飞去韩国整容。
她不希望自己身体里有关于父亲的痕迹,但她是李亮的女儿,这个基因层面的事实构成了她的骨骼和血肉,此生都难以擦除,除非她选择自杀。
我也是如此。
我讨厌自己身体里那些与父母亲相像的痕迹,讨厌自己不知从何处习得的生活惯性。我考入沪城的医学院,离开鹿川之后的所有时间里,都在努力擦除掉这些痕迹。
陈灼面临的事实也是我面临的事实。
我无法擦除掉我的基因痕迹,除非我选择终结我作为个体的生命。
至于我,我并不喜欢李亮。
李亮的出现,让我周六回家路上跟陈老师独处的时间彻底消失。
再后来,陈老师似乎是赋予了他什么特殊的“地位”,他出现在校门口时,再也不需要找什么“来这边办事”这样的借口了。
陈老师在李亮面前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笑容,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有些不同。
我想,即使我告诉陈灼这一切,陈灼应该也不会轻易就相信,自己的父亲曾经可以那样轻易就逗笑自己的母亲。
在那个年代,适婚男女之间的恋爱,以结婚为目的进行。
陈真老师和李亮医生的婚讯在暑假开始前在老师和同学间流传开来。
“要来参加老师的婚礼哦,你小姨也会来。”期末考试前,在回家的路上,陈老师如是对我说。
“哪天?”
“七月的最后一天。”
“我暑假不在鹿川,我要去姥……”我在努力纠正自己,通过语言纠正自己的想法,“我要去舅舅家,陪着姥姥过暑假。”
“这样啊。”陈老师看着道路延伸的方向,我看着她的侧脸。
“我会来的。”我说。
陈老师眯起眼睛,笑着看向我,“我留好位置给你。”
暑假来临,姐姐从妈妈那里领取了送我去舅舅家的任务。
路上,我让姐姐给我仔细讲了一遍在如何乘坐长途汽车往返两地,我切换到快速记忆的模式,用五官迅速将姐姐讲给我的步骤印刷在了脑海里。
“你可以去车站里买票,也可以在路边等车,停靠点是这里……我每次都带你去车站里买票,是因为你晕车,我们要先上车,才能坐靠前的位置,靠前的位置能少难受一点……”
妈妈从来不带我去车站里买票,总是匆忙赶到车站,跳上一辆路过的车,随便坐在一个位置上。
我感谢姐姐的细心,可不管何种搭车方法,都无法回避我晕车呕吐这个事实。
在姥姥家住了一个月,我跟姥姥说我要去趟鹿川,参加陈老师的婚礼,参加完婚礼就会回来。
姥姥有些惊讶。
我理解她的惊讶,从小到大,别说是老师,除了邻居家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学校认识的同学没有一个来过家里做客。
我仔细跟她描述了陈老师在学校如何关心我,姥姥连连点头,然后便忧心忡忡地送我上了长途汽车,嘱咐我到了鹿川给她回电话。
陈老师婚礼是在第二天,早上还没到七点钟,小姨就已经到家里来接我了。
我昨天很晚才睡着,小姨来的时候,我才刚从床上爬起来。
“要快点哦。”小姨抱着手臂,看着站在镜子前刷牙的我。
我吐掉了嘴里的泡沫,“谁参加婚礼会去这么早?”
“参加婚礼?怎么能只是去参加婚礼那么简单,我们还要帮忙做事。”
“做什么事?”
实际上,我们什么事都没做。
两个人一大早兴冲冲地跑去陈老师家,就一直在她的房间里呆着。小姨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帮陈老师从背后拉上裙子的拉链。
那条裙子是浅粉色的,是陈老师上课时从来不会穿的颜色,不知道是从哪里习得的时尚风格,陈老师喜欢穿裤装和西装外套上课。
化妆师八点钟才来,陈老师端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背对桌子,面向房间里的我们,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任由化妆师摆弄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陈老师跟小姨聊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自己坐在陈老师卧室的床上,看着放床头的那面墙上的那个巨大而鲜红的喜字。
那是用某种发亮的红色薄塑料纸做的喜字。
除了喜字,房间里还装饰着拉花(不是咖啡的拉花),是用喜字同样的材质做成的或者红色或者绿色的经过精致裁切的彩带,薄薄的一片,拉开以后是一整条,所以被叫做拉花。
每条拉花上还装饰着用彩带扎成的或者红色或者绿色的花,十分漂亮,也很有欢庆的氛围。
结婚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转过头,看着正在梳妆的陈老师。
她正在经历人生的重要时刻,陈老师说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首先是结婚,然后是生子。
那个年纪的我,对陈老师所说的全部事情都深信不疑,可唯独这件事情,我始终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结婚也好,生子也好,对我来说都太过遥远。
我唯一能想象的,只有获得自由这件事情。
而自由,只与离开鹿川有关,与结婚生子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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